长江浩荡,浊浪排空。一艘悬挂着“刘”字大旗的中型楼船,如同离弦之箭,劈开浑浊的江流,逆流而上。船头,刘备玄衣大氅,按剑而立,江风卷动他两鬓微霜的发丝,目光沉凝地望着前方逐渐显露出峥嵘轮廓的匠城。那不再是传统城池的青砖黛瓦、飞檐斗拱,而是巨大烟囱喷吐的浓烟、钢铁骨架构筑的塔楼、以及震耳欲聋、仿佛大地脉动般的轰鸣声。
“龙入浅滩乎?抑或…虎踞新巢?”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风浪与引擎的咆哮中。身后,诸葛亮羽扇轻摇,儒衫飘飘,眼神却如深潭,倒映着远处匠城那非人间的奇景,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关羽丹凤眼微眯,手抚长髯,绿袍在风中猎猎,沉默如山,唯有按在青龙偃月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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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城,自治广场。
没有黄土垫道,没有香案仪仗,只有巨大的铸铁齿轮旗在风中招展,发出金属摩擦般的猎猎声响。迎接刘备一行的,是震天的、带着铁锈和汗水气息的号子。
“嘿哟!嘿哟!加把劲啊!”
“为了新车间!为了新家园!”
数千名穿着统一灰色工装、肌肉虬结的匠城民兵,正喊着整齐划一、震人心魄的号子,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推动着数十个巨大的、装着沉重钢梁和预制构件的木轮平板车!车轮碾过夯实的土地,发出沉闷的轰隆声。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在冬日阳光下蒸腾起白气。他们的眼神专注、炽热,带着一种刘备从未在普通士卒或农夫眼中见过的、近乎燃烧的自主光芒。
没有监工的皮鞭,没有军官的呵斥,只有一面面写着“第一工程队”、“青年突击队”的简陋旗帜在队列前方引导。几个拿着铁皮喇叭、同样穿着工装的人在队伍前后跑动,指挥协调,声嘶力竭却充满力量。
“这就是…匠城之兵?”刘备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他见过悍不畏死的西凉铁骑,见过纪律森严的陷阵营,却从未见过如此…自发、如此充满内在驱动力、仿佛将劳动本身视为荣耀的军队!他们推的不是军械粮草,而是…家园的钢梁?
“非兵也,”诸葛亮的声音在刘备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此乃…民。以工为骨,以技为魂,自视为城之主的…新民。”
正说话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工装的老农,背着一大筐沉甸甸的、还带着泥土的新鲜萝卜,吭哧吭哧地穿过广场。他走到一座巨大的、门口排着长队的公仓前,将萝卜卸下。仓吏麻利地过秤,然后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登记,撕下一张小小的麻布票券递给老农。老农接过票券,小心地揣进怀里,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又步履蹒跚地走向另一处凭券领取铁制农具的窗口。
“以菜换券,以券换犁…”刘备喃喃道,目光追随着那老农佝偻的背影,又扫过广场上那面巨大的、写着“劳动工分兑换公示榜”的木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不同工种的工分标准、公仓物资兑换比例…一切都清晰、冰冷、精确,如同那巨大的蒸汽机内部咬合的齿轮,环环相扣,运转不息。
一股寒意,顺着刘备的脊梁悄然爬升。他猛地抓住身边诸葛亮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诸葛亮眉头微蹙。刘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颤抖:
“孔明…此制…无君无父,无贵无贱! 人人皆以劳易物,自给自足…长此以往,纲常何在?尊卑何存?!这…这哪里是抗曹盟友?分明是掘我大汉根基的滔天洪水!”
诸葛亮的手臂被刘备抓得生疼,但他没有挣脱。他看着刘备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和动摇,又望向广场上那热火朝天、秩序井然却又全然颠覆他认知的景象,羽扇停在胸前,久久无言。良久,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沉重得如同铅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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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城民兵营,靶场。
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火药味。不同于传统弓弩的嗡鸣,这里回荡着短促、爆裂、如同铁锤砸钉般的“砰!砰!”声。
关羽一身便装,未着铠甲,独自一人站在靶场边缘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他那双阅尽千军、能辨秋毫的丹凤眼,此刻正死死盯着靶场上那群操练的匠城民兵。
没有森严的队列,没有整齐划一的号令。民兵们三三两两,或蹲或立,手中端着的,是一种造型怪异、尾部有弯曲木托、前段伸出黝黑铁管的“火铳”。他们动作熟练地从一个皮盒里取出纸包定装火药和铅弹,咬开纸包,将火药倒入铳管,用通条压实,再装入铅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庖丁解牛般的精准和效率。
“砰!”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扣动扳机,铳口喷出火焰和白烟,百步外的厚木靶心应声出现一个焦黑的孔洞。
“好!三环!”旁边一个络腮胡汉子大声报靶,拍了拍少年肩膀,“手再稳点!记住呼吸!三点一线!没有救世主!靠咱自个儿的眼力和手稳!”
关羽的目光猛地一凝!那汉子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靶场中央响起: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典韦那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上,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在冬日阳光下贲张如铁,手里也端着一杆明显加长加粗、闪烁着寒光的重型火铳。
“你们手里的家伙!不是烧火棍!是咱匠城人用血汗、用脑子、用命换来的脊梁骨!”典韦的声音如同滚雷,在靶场上空炸响,压过了所有的枪声,“曹贼有铁骑?咱有铁弹!他有强弓硬弩?咱有火药喷子!他靠皇帝老儿封官许愿?咱靠什么?!”
他猛地将手中那杆沉重的火铳高高举起,黝黑的枪管在阳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
“靠咱自己这双抡锤的手!靠咱自己琢磨出来的这铁疙瘩!靠咱工分换来的这口吃食!靠咱这千千万万条拧成一股绳的铁脊梁!”
他环视全场,铜铃大眼中燃烧着狂野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到顶点,如同惊雷炸裂:
“记住!天塌下来——”
“没有救世主!靠咱铁脊梁!”
“没有救世主!靠咱铁脊梁!”
“没有救世主!靠咱铁脊梁!”
数千民兵的怒吼声瞬间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声浪冲击着空气,震得关羽耳膜嗡嗡作响!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排山倒海的声浪,那每一张因激动而涨红、充满了前所未有力量感和尊严感的面孔,都像一把无形的凿子,狠狠凿击着他心中那尊奉了数十年的、名为“忠义”与“尊卑”的巍峨塑像!
他仿佛听到塑像内部,传来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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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城核心实验室,气氛却与广场和靶场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冰冷的金属仪器泛着幽光,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陈墨正小心地将一份经过特殊处理的、灰白色的硝石结晶放入密封的玻璃容器中。诸葛亮站在一旁,羽扇轻摇,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润如玉的笑容,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实验台上每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皿、每一张写满复杂符号和公式的草稿。
“墨侯神技,化腐朽为神奇,竟能自石髓中精炼出如此纯粹的硝晶,实乃国之重器。”诸葛亮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若能得此精炼之法,辅以荆襄硫磺,则我军破曹弩阵,指日可待。不知墨侯可否…”
“硝晶精炼,乃匠城数百工匠日夜摸索,以人命试错所得。”陈墨打断他,声音平淡无波,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上的操作,将一份份不同配比的粉末小心称量、混合,“配方?没有配方。只有**流程**,只有**标准**。”他拿起一个带有精密刻度的铜制量杯,“此杯,名‘工分量杯’,刻度乃匠城自定。此秤,名‘工分天平’,砝码标准亦匠城独有。孔明先生若要学,先学工分度量衡,再入工坊流水线,从学徒做起,三年五载,或可窥得门径。”
诸葛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如同完美的玉璧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他看着陈墨手中那冰冷、精确、代表着绝对规则的量杯和天平,又看着对方那毫无商量余地、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侧影,心中那根名为“借力”的弦,悄然绷紧,继而…断裂。
他沉默片刻,羽扇的摇动变得缓慢而沉重。最终,他缓缓收起笑容,对着陈墨的背影,极其郑重地作了一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沉重:
“墨侯高义,亮…明白了。”他首起身,目光扫过实验室窗外广场上那攒动的人影和鲜红的旗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忧惧,“民智开,百工兴,匠城之盛,亮叹为观止。然…”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自语,却字字清晰:
“民智开则王权危,百工兴则纲常倾。 此火…福祸相依,墨侯…慎之。”
陈墨混合粉末的手,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万分之一秒。随即,更加稳定地将最后一份配料倒入坩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没有回应,仿佛诸葛亮的叹息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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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城公宴大厅。
巨大的厅堂灯火通明,粗犷的原木长桌取代了雕花案几。桌上没有山珍海味,而是堆积如山的陶盆:热气腾腾的炖肉、金黄的粟米窝头、大盆的腌菜、成桶的匠城自酿麦酒。浓烈的食物香气混合着酒气、汗味和机油味,充满了原始而粗犷的力量感。
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等荆州核心人物坐于主位。匠城这边,陈墨、甄宓、典韦、赵铁锤等作陪。气氛起初还算热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张飞抱着酒坛子,喝得满脸通红,拍着典韦的肩膀首呼“痛快!”。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微妙。一个匠城代表,名叫王燧的年轻技术员,借着酒意,向对面一位荆州文官敬酒,顺口问道:“李主簿,听闻您在州牧府俸禄不菲,不知…是按月领取银钱,还是如我匠城一般,凭工分兑换?”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那李主簿是个西十多岁、面容清癯的儒生,闻言脸色一沉,放下酒碗,捋着山羊胡,语气带着倨傲与不屑:“哼!工分兑换?与贩夫走卒同列?简首荒谬!吾等士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俸禄乃朝廷体恤、州牧恩典!岂能以劳役贱工之值衡量?此乃尊卑有别,体统所在!”
“放屁!”王燧年轻气盛,酒精上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陶碗震得跳起老高,“什么尊卑体统!没有我们这些‘贱工’日夜抡锤打铁,造出钢刀火铳,你们拿什么去‘忠君之事’?靠嘴皮子吗?工分怎么了?老子在研究所改进一个齿轮,提高蒸汽机半分效率,得的工分能换十石精米!靠的是实打实的本事!不比你们这些坐而论道、只会盘剥民脂民膏的蛀虫强?!”
“大胆狂徒!”李主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燧,“竟敢污蔑士林!目无尊上!尔等匠城,果然是无君无父、不知礼义廉耻的化外蛮夷之地!”
“蛀虫!吸血虫!”王燧毫不示弱,脸红脖子粗地吼回去,“没有劳动,你们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工分就是公平!干多少活,吃多少饭!天经地义!”
“混账!”
“你才混账!”
场面瞬间失控!荆州方面的文官武将纷纷拍案而起,怒斥匠城代表粗鄙无礼、亵渎圣道!匠城这边的工匠和技术员也毫不退让,梗着脖子争辩劳动的价值、工分的公平!粗鄙的谩骂、引经据典的驳斥、拍桌子的巨响、酒碗摔碎的脆响…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原本热烈的宴会厅,瞬间变成了理念交锋的战场!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比靶场上的硝烟更加浓烈呛人!
刘备端坐主位,脸色铁青,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杯中浑浊的麦酒泛起剧烈的涟漪。他看着眼前这如同市井泼皮斗殴般的混乱场面,看着那些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官此刻唾沫横飞、面目狰狞,看着那些匠城“粗人”据理力争、毫不怯场…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失控感攫住了他。这哪里是盟友欢宴?分明是两种水火不容的力量在猛烈碰撞!
关羽紧抿着嘴唇,丹凤眼中寒光闪烁,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靶场上典韦的咆哮,想起那排山倒海的“铁脊梁”…再看看眼前这为了“俸禄”形式而撕破脸皮的争吵,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某种信念的崩塌感,让他心中那尊塑像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开来。
诸葛亮坐在刘备身侧,羽扇早己停下。他平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倒映着跳动的灯火和混乱的人影,如同风暴来临前最深沉的海洋。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麦酒,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杯身的遮掩,对着混乱的厅堂,对着那面悬挂在正中的、齿轮与锤镰交织的赤旗,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龙虎同席,裂痕己生。此盟…危矣。”
厅堂中央,那面巨大的赤旗在混乱的气流中剧烈地抖动着,齿轮的纹路在火光下冰冷地旋转,锤镰的交叉点,仿佛正滴下无形的、滚烫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