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城学府巨大的穹顶讲堂内,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高窗外铅灰色的天光,吝啬地洒在环坐的数百名学子身上。他们大多是匠城培养的年轻工匠、农技师和基层“工分社”干事,此刻脸上却交织着困惑、惊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盘旋。
“昨夜…城西老李头家的牛棚…真遭雷劈了!焦黑一片!”
“听说了!都说是因为他儿子在工分社做事,不信鬼神,得罪了雷公…”
“何止!张铁匠新打的犁铧,头天下田就崩了口,地里还渗黑水!王神婆说了,那是犁头伤了地脉龙神,降下的灾祸!”
“黑雨刚过,疫病才歇,这又是雷劈又是怪事…莫非…莫非真是天罚?是咱们匠城…逆了天理?”
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在年轻的心智中滋生蔓延。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在实验室里精益求精时被暂时压下的,关于鬼神、报应、天威的古老敬畏,在接连不断的“异象”和有心人的渲染下,重新抬头,啃噬着他们对“格物致知”的信念。
就在这惶惑不安的气氛达到顶点时,一个清瘦、披着洗得发白道袍的身影,拄着一根油光发亮的黄杨木拐杖,缓缓走上了中央的高台。正是左慈。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同古井深潭,澄澈而锐利,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环视一周,那目光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让嘈杂的讲堂渐渐安静下来。
“天罚?” 左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平静,“雷火焚牛棚?犁铧崩于野?黑水渗地脉?这便是尔等口中,煌煌天威,降罪匠城的凭据?”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窗外阴沉的天幕:“天道无言,以万物为刍狗。雷霆雨露,本是无心,何曾有眼识忠奸,辨善恶?”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惊疑的年轻面孔,“尔等恐惧,非惧天威,乃是惧未知!惧那千百年来,套在世人脖颈上的,名为‘谶纬鬼神’的枷锁!”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清脆的“笃”一声!
“取‘格物箱’来!”
两名学府助手立刻抬上一个沉重的木箱。左慈打开箱盖,里面并非什么神异法宝,而是各种寻常可见的器物:几块不同质地的石头、几块打磨光滑的铜镜、数枚大小不一的磁石、几支粗细不同的玻璃管、一瓶澄清的液体(水)、一瓶浑浊的油污、甚至还有一小块耐酸麦田的土样和几片凝结着黑雨油膜的叶子。
“天威莫测?今日,老夫便以这双肉眼,借寻常之物,为尔等揭开几分天机!” 左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像个仙风道骨的道人,更像一个即将进行一场伟大演示的学者。
他首先拿起一块暗红色的砂岩和一块黝黑的磁石:“此乃赤铁矿,此乃磁石。二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 他用铁锤小心敲下一小块赤铁矿,靠近磁石。毫无反应。“然,若将其投入匠城熔炉,烈火煅烧,祛其杂质…” 助手立刻点燃一座小型的焦炭炉,将赤铁矿碎块投入其中。炽热的火焰升腾,矿石在高温中逐渐变色。片刻后,左慈用长钳夹出煅烧过的矿石碎块,再次靠近磁石。
奇迹发生了!
那黝黑的磁石,竟牢牢地吸住了经过煅烧的赤铁矿碎块!
讲堂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吸…吸住了!”
“神了!石头变磁铁了?!”
“非是神迹!” 左慈朗声道,“此乃‘物性之变’!赤铁矿中蕴藏‘铁精’,煅烧后显露,故受磁石所引!此理,放之西海皆准,非关鬼神!此乃《天工开物·五金篇》所载之理!” 他随手翻开旁边一本墨迹犹新、装帧朴素的厚重大书,正是他呕心沥血编纂的《天工开物》。
接着,他拿起一个三棱水晶柱,走到一扇透入天光的高窗下。“尔等惧雷火,以为天神之怒。且看这寻常日光!” 他将三棱水晶柱置于光束之中,缓缓转动角度。
一道绚烂无比的七彩光带,如同被无形之手从日光中剥离、拉长,清晰地投射在讲堂洁白的墙壁上!赤、橙、黄、绿、青、蓝、紫!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此乃何物?” 左慈指着光带问。
“彩…彩虹?” 有学子迟疑回答。
“非也!” 左慈摇头,“此乃日光本相!日光非纯白,实由这七色光华混成!三棱水晶,因其棱角,能使光路曲折(折射),各色光曲折不同,故分离显现!此乃‘光分七色’之理!雷霆电闪,其光亦是如此!何来天神怒目?不过是云中阴阳激荡,生热发光,其理与匠城熔炉电极相击生电花,并无二致!此理,载于《天工开物·丹青篇》!”
他放下水晶,拿起一根细长的玻璃管,一端插入盛满清水的陶瓶,另一端含入口中,轻轻一吸。清水顺着玻璃管上升,越过瓶口高度,依旧稳定地悬在管中。
“此乃何故?水往低流乃天理,为何能逆流而上?” 左慈问。
学子们面面相觑。
“此非妖法,乃‘气’之所为!” 左慈解释道,“老夫吸气,管内之气稀薄,瓶外大气之重压于水面,迫水沿管上升以填补!此乃‘大气有压’之理!黑雨蚀地,油污渗土,亦是此理!油污因其质轻且不溶于水,受地下水土挤压,寻隙而出!何来地脉龙神泣血?此理,当载于老夫正在编纂的《天工开物·乃服(水利)篇》!”
他走到那瓶浑浊的黑雨油污和耐酸麦叶前。“尔等惧黑雨如惧妖魔,然其本质,不过是地下‘石油’随地动或深井开采,喷涌上天,遇火焚之未尽,混入雨云而降!其蚀铁锈骨之能,非是邪法,乃是此油污之中,蕴有极烈之‘酸腐’之物!” 他取出一片耐酸麦叶,指着叶脉上凝结的晶膜,“此麦何以耐蚀?非是神佑,乃是匠城诸公,遍试百草,寻得几种天生能吸聚、化解此‘酸腐’之草木,将其精华培育入麦种!此乃‘格物寻理,以物克物’!载于《天工开物·膏液篇》与《乃粒(谷物)篇》!”
左慈的演示,如同庖丁解牛,将一件件笼罩在神秘迷雾中的“异象”,用寻常器物、清晰可见的现象和逻辑严密的理论,一层层剥开,露出其最本质、最朴素的物理法则。没有神迹,没有天罚,只有物质的属性、能量的转化、力的作用。
讲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被粗重的呼吸取代。学子们眼中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晨雾遇到了炽热的阳光,正在迅速消散、蒸腾!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震撼,是拨云见日的狂喜,是对眼前这位清瘦道人手中那本《天工开物》的无比敬畏和渴望!
“格物致知,非是亵渎天威!” 左慈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寂静的讲堂中回荡,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庄严,“乃是追寻这天地万物运行之真道!破除蒙昧,方得真自在!匠城之路,非是逆天,而是循天理,尽人事!以手中格物之学,造万民福祉!此方为——证道!”
“证道!证道!证道!!” 数百名学子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荡的热血与豁然开朗的豪情,齐声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学府的穹顶!那本《天工开物》,在他们眼中,不再是简单的书卷,而是一柄斩断千年蒙昧枷锁的利剑!一座照亮混沌世界的灯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白马禅寺。
这座千年古刹,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与佛门清净格格不入的阴冷与诡秘。大雄宝殿内,佛祖金身依旧低眉垂目,悲悯众生。然而殿内巨大的空间却被无数垂挂的经幡和点燃的酥油灯笼罩在一种摇曳不定、光影幢幢的昏黄之中。浓烈的檀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铁锈和硫磺的焦糊气味,令人心神不宁。
殿中央,巨大的青铜香炉己被移开。一个深坑被挖掘出来,坑底铺设着熊熊燃烧的焦炭。炽热的高温扭曲了空气,让佛像的面容在热浪中都显得有些狰狞。一群并非普通沙弥、而是身着黑色劲装、眼神精悍、动作麻利的工匠,正围在坑边紧张忙碌。
一口巨大的、特制的坩埚被架设在炭火之上。坩埚内,炽热的铜汁翻滚着,呈现出刺目的金红色,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几名工匠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器物投入那翻滚的铜汁之中——断裂的刀剑、扭曲的盔甲碎片、甚至还有几块从被焚毁的儒圣祠中抢出的、刻着“礼”、“仁”字样的残碑!铜汁贪婪地吞噬着这些带着血火和旧时代印记的金属,将它们熔为一体。
“快!时辰到了!浇铸‘匠魔’金身!”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殿角响起。说话者身披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装束的人,气息沉凝如渊。他们是司马懿派来的心腹死士,负责监督这场“铸造”。
工匠们不敢怠慢,用巨大的铁钳夹起烧得通红的坩埚,将滚烫的、融合了刀兵戾气与圣贤碑文的铜汁,缓缓倾倒入早己在地坑中准备好的巨大陶范之中!那陶范的形状,并非庄严佛像,而是一个前所未见的、令人望之生畏的恐怖形象!
铜汁流入陶范,发出嗤嗤的声响和浓烈的白烟。热浪滚滚,映照着殿内众人或狂热、或恐惧、或麻木的脸庞。为首的黑衣死士,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玉雕成、造型诡异的盒子。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沾着不知名的暗红色液体(混合了朱砂与某种动物血液),在盒子上画着扭曲的符文。然后,他极其郑重地打开盒子。
盒内并无奇珍异宝,只有一小块黑沉沉、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表面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矿石碎片——天外陨铁!以及几缕用油纸包裹、取自死于匠城“赤霄”枪下的晋军精锐尸骸的头发!
“以戾兵残甲为骨!以圣贤碑文为皮!以陨铁邪髓为心!以仇敌怨发为引!” 黑衣死士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融!铸!聚!成!‘匠魔’真身!敕!”
他口中念动更加急促诡异的咒语,手指沾着暗红液体,凌空对着翻滚的铜汁和投入的陨铁、怨发画出复杂的符咒!然后,猛地将陨铁碎片和那几缕怨发,投入了尚未完全凝固的铜汁核心!
嗤——!
一股更加浓烈、带着腥臭的青烟猛地腾起!翻滚的铜汁表面,竟浮现出无数扭曲挣扎、如同痛苦人脸的诡异气泡!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怨毒气息弥漫开来!连那些燃烧的酥油灯火苗,都瞬间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封范!” 黑衣死士厉喝!
工匠们忍着恐惧,迅速将沉重的陶范上盖合拢,用湿泥和铁箍死死封住缝隙。地坑中的炭火被重新覆盖上厚厚的焦炭,进行长时间的焖烧退火。
七日七夜后。
地坑被重新挖开,封泥被敲碎。在无数双或期待、或恐惧的目光注视下,陶范被缓缓吊起、拆开。
一尊高达一丈、通体闪烁着暗沉青金色光芒的金属巨像,赫然出现在大雄宝殿中央!
这尊巨像,便是“匠魔”!
它有着扭曲如树根盘结、却又充满机械力量感的躯干,仿佛由无数断裂的齿轮和管道强行焊接而成!双臂一长一短,长臂末端并非手掌,而是一个巨大、狰狞、布满尖刺的齿轮!短臂则是一个正在喷吐着火焰(雕刻效果)的怪异铁砧!它的头颅最为恐怖,并非人形,而是一个巨大、冰冷的、象征着绝对刻度的日晷!日晷盘面上,没有刻度数字,只有一只用血红色宝石镶嵌的、巨大、邪异的独眼!那独眼仿佛能穿透人心,闪烁着怨毒与蛊惑的光芒!巨像的脚下,踩着扭曲的麦穗和断裂的齿轮,基座上用扭曲的篆文铭刻着八个大字:“格物乱道,匠魔祸世”!
整个巨像散发着一种冰冷、沉重、混合着金属戾气与阴邪诅咒的恐怖威压!殿内光线仿佛都被它吞噬,温度骤降。几个胆小的沙弥只看了一眼那血红的独眼,便觉头晕目眩,心慌欲呕,慌忙低下头,口中胡乱念着佛号。
“成了!‘匠魔’金身己成!” 黑衣死士首领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残忍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速以黑狗血、妇人之秽布浸染,开光点睛!择吉日,抬出山门,巡游西方!让天下愚夫愚妇,皆见这匠城邪术所化之真魔!让恐惧,深入骨髓!让仇恨,焚尽理智!”
他走到巨像脚下,仰望着那血红的独眼,如同在膜拜自己亲手创造的邪神,低声狞笑:“陈墨…左慈…尔等以格物破我谶纬…我便以尔等最擅长的‘器’与‘物’,铸就埋葬尔等的‘魔’!看这人心鬼蜮,尔等格物之学…可能勘破?!可能抵挡?!”
冰冷的“匠魔”巨像矗立在香烟缭绕的佛殿之中,血红的独眼漠然俯视着下方渺小的人类。佛前供奉的鲜花,在它散发的阴冷气息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一场以人心为战场、以恐惧为武器、以邪像为图腾的阴毒风暴,正从这座千年古刹,悄然席卷向风雨飘摇的大地。而匠城学府内那本墨香犹存的《天工开物》,与这尊青金邪像,如同光与暗的两极,无声地碰撞在时代剧变的洪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