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永无止境的黑雨。
冰冷的酸涩如同亿万根钢针,抽打着荆州大地,更抽打着麦城这片浸透了武圣之殇的焦土。泥沼翻涌,早己看不出当年关云长赤兔陷蹄的痕迹,唯有那歪斜矗立在泥水中的半截“万民解甲碑”,碑文被酸雨蚀得模糊不清,在凄风冷雨中诉说着无声的悲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土腥、金属锈蚀的刺鼻酸腐,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深入骨髓的、混合着绝望与腐朽的气息。
一支残破的晋军,如同被猎人驱赶至绝境的狼群,正深陷在这片死亡泥沼之中。他们盔甲残破,沾满泥浆,旌旗倒伏,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迅速被黑水灌满的脚印。战马瘦骨嶙峋,发出痛苦的喘息,马腿上沾满了粘稠的黑泥。士兵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正是从洛阳溃败而出、由司马氏旁支将领司马亮率领的最后一股成建制力量,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南逃,最终被联邦追击部队死死咬住,逼入了这片象征着宿命终结的绝地——麦城。
“快!加快速度!穿过这片洼地,前面…前面就有高地!”司马亮骑在一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上,声音嘶哑地呼喝着,试图提振士气。他身上的华丽铠甲早己失去光泽,沾满泥污,头盔下的脸因焦虑和恐惧而扭曲。他不断回头张望,仿佛身后那被雨幕笼罩的灰暗地平线上,随时会冲出追命的联邦铁骑。
然而,士气早己崩溃。回应他的只有士兵粗重的喘息、战马的悲鸣,以及踩踏泥浆发出的令人绝望的“噗嗤”声。队伍中不断有人因力竭或绝望而倒下,扑倒在冰冷的黑泥中,溅起浑浊的水花,随即被后面麻木的同伴踩过,迅速沉入泥沼,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将军…我们的甲…甲快不行了…”一名亲卫惊恐地指着旁边一名士兵的胸甲。只见那铁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蜂窝状蚀孔,边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剥落!更可怕的是,粘稠的黑泥附着在甲片上,正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缕缕诡异的白烟!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响起!一名士兵踩到了一片看似普通的黑色水洼,靴底瞬间冒起白烟!他惨叫着抬起脚,只见坚固的牛皮靴底竟己被蚀穿,脚底皮肉焦黑溃烂,深可见骨!那黑色的积水,腐蚀性远超寻常的黑雨!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这泥…这泥在吃甲!”
“我的腿!我的腿好痛!”
“魔鬼!这是关云长的诅咒!麦城的诅咒啊!”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正在加速锈蚀、甚至开始粘连皮肉的甲胄,看着脚下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黑泥,看着那些倒毙在泥水中迅速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同伴尸体…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们哭喊着,咒骂着,试图脱下身上沉重的、正在变成死亡枷锁的甲胄,却在慌乱中互相踩踏,陷入更深的泥沼!
整个队伍彻底陷入了混乱和绝望的漩涡。麦城的腐泥,如同张开巨口的饕餮,贪婪地吞噬着这支曾不可一世的军队最后的残躯。司马亮徒劳地呼喝着,却被恐慌的人潮裹挟着,寸步难行,眼中只剩下末日降临的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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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匠城,联邦核心区,“杏林”疗养院。
这里仿佛隔绝了外界的阴霾与杀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药清香,取代了硝烟和酸腐。柔和的阳光透过特制的耐酸玻璃穹顶洒下,照亮了精心布置的庭院,绿意盎然的耐酸植物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舒展着叶片。
一间布置雅致、温暖静谧的病房内。甄宓静静地躺在铺着柔软锦衾的床榻上。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如同易碎的琉璃,只是那倾城的容颜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浅而微弱。长时间的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如同无形的蛀虫,终于啃噬垮了这具看似坚韧的躯体。积劳成疾,沉疴爆发,让她不得不暂时离开风暴的中心,在此修养。
陈墨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形挺拔如昔,墨色的军装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深沉的忧虑。他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地用瓷勺舀起,轻轻吹凉,动作细致得近乎虔诚。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甄宓沉睡的侧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疼惜,有歉疚,有深埋的眷恋,更有如山般沉重的责任带来的压力。他轻轻放下药碗,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甄宓额角渗出的细密虚汗。
“宓儿…”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快些好起来。这新生的天下,需要你的智慧…我…也需要你。”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呼唤,甄宓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洞悉人心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显得有些茫然,随即聚焦在陈墨写满担忧的脸上。
“子修…”她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却带着一丝安心的暖意。她吃力地抬起手,轻轻覆在陈墨放在床边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带着病弱的微颤。
“感觉如何?华老说你要静养,不可劳神。”陈墨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
甄宓虚弱地摇了摇头,目光却越过陈墨的肩膀,投向病房门口。那里,周云萝正静静地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一名护士缓缓推入。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她清瘦而坚毅的侧影。她腿上盖着薄毯,脸色比甄宓好不了多少,苍白中带着长期透支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寒潭深水,映照着穹顶洒下的光。
“云萝…”甄宓看到周云萝,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婉的笑意,“你也来了…前线…如何了?”即使病中,她最牵挂的依旧是战局。
周云萝的轮椅停在床边,与陈墨形成微妙的三角。她看了一眼陈墨紧握着甄宓的手,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掠过水面的微风。她从轮椅旁的一个皮质文件袋中,抽出一份薄薄的、却异常重要的报告,递向陈墨,声音清冷而平稳,如同精密的仪器在陈述数据:
“司马亮残部,被姜维旧部张嶷将军驱赶至麦城绝地。黑雨加速了其铁甲锈蚀,伤亡惨重,士气彻底崩溃。覆灭只在旦夕。另外…”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甄宓关切的脸,最终落回陈墨,“…这是‘磐石’方舱区华老遗存的部分研究手稿,以及我们对黑雨的最新分析报告。数据…有异常。”
陈墨接过报告,眉头微蹙。甄宓也挣扎着想坐起一些,陈墨连忙小心地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软枕。
“异常?”陈墨翻开报告,快速浏览着那些复杂的图表和化学符号。
周云萝的目光落在甄宓苍白的脸上,语气难得地带了一丝温度:“甄姐姐不必忧心,好生休养。异常在于…黑雨的腐蚀性成分,其衰变速率与自然形成的地质酸雨模型存在显著偏差。某些催化性痕量金属元素的浓度,高得…不合常理。”她的指尖在报告上一处用红笔圈出的复杂分子式上点了点,“更像是…某种催化反应的残留产物。”
甄宓靠在软枕上,虽然虚弱,思维却依旧敏锐。她捕捉到了周云萝话语中的关键信息,秀眉微蹙:“催化反应?人为…加速?”她看向陈墨,“子修,司马炎虽擒,但洛阳焚书时,司马馗临死前那句‘宁予胡虏’…透着蹊跷。司马氏百年根基,岂会如此轻易断绝?这黑雨…是否…?”她没有说完,但眼中的疑虑己清晰无比。
陈墨看着报告上刺眼的红圈,听着甄宓虚弱却切中要害的分析,再联想到司马馗那充满怨毒与算计的遗言,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合上报告,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甄宓担忧的眼和周云萝平静却蕴含深意的脸。
“司马懿!”陈墨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闷雷滚动,“他当年高平陵之变后急流勇退,对外宣称病逝,活葬于首阳山…活葬!”
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阳光依旧温暖,草药香气依旧宁神,但一股无形的、更加深沉恐怖的阴影,却悄然笼罩了三人心头。司马懿!那个以隐忍狠毒著称、一手奠定晋室基业的冢虎!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才是这一切灾难的幕后推手…如果他掌握着催化黑雨、加速毁灭的手段…那意味着什么?
甄宓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锦被,指节发白。周云萝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陈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被耐酸玻璃过滤后依旧显得灰蒙的天空。他的背影挺拔,却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
麦城吞噬着晋军最后的残骸,如同轮回的宿命。而一场关乎整个文明存续、对抗真正幕后黑手的、更加凶险莫测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帷幕。那双在首阳山深处、在活葬陵墓的阴影里注视世间的眼睛,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冽。
首阳山深处,万籁俱寂,唯有黑雨永无止境地敲打着山岩与密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茂密的、被酸雨蚀得枝叶稀疏的原始林木深处,一座依山而建、外表毫不起眼、甚至刻意营造出破败荒芜气象的巨大陵墓,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阴影里。
陵墓内部,与外界想象的阴森腐朽截然不同。
巨大的空间被人工开凿拓展,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冰冷的石壁气息、浓烈的矿物与硫磺的味道、某种刺鼻化学试剂的酸味,还有一种…仿佛无数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出的微弱臭氧气息。巨大的青铜管道如同虬结的血管,沿着冰冷的石壁攀爬蔓延,连接着一个个造型古怪、闪烁着幽绿或暗红光芒的金属容器。容器内,粘稠的、颜色诡异的液体在缓缓流动、沸腾,发出沉闷的“咕嘟”声。复杂的青铜齿轮、杠杆、轴承在看不见的动力驱动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咔哒”声。石壁上,镶嵌着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青铜镜面,镜面内并非倒影,而是不断变幻的、如同星图般的复杂光点轨迹,以及…外界模糊的、仿佛透过水波看到的影像——赫然是麦城泥沼中晋军垂死挣扎的画面!还有匠城联邦核心区的某些远景!
这里,俨然是一个超越了时代认知的、融合了古老机关术与某种诡异生化技术的巨型地下工坊!
工坊最深处,一座由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上。一个身影笼罩在宽大的、绣着繁复暗银色云雷纹的黑色斗篷之中。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肤色异常苍白、如同玉石般光滑的下颌。一只骨节分明、同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从斗篷中伸出,正轻轻拂过座椅扶手上一个造型狰狞的青铜兽首。
那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皮肤细腻得不像老人,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手指拂过兽首时,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的面前,巨大的青铜镜面上,麦城的画面正逐渐黯淡下去,象征着最后一股晋军力量的湮灭。镜面中映出他斗篷下微微勾起的嘴角,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生锈的齿轮在摩擦,却又带着奇异磁性的声音,在空旷而充满机械嗡鸣的石室内缓缓响起,打破了沉寂:
“棋子…终归是棋子。司马炎…太心急了。也…太蠢了。”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他缓缓抬起那只苍白的手,指向镜面中匠城的方向,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点在某个无形的节点上。
“黑雨…只是序曲。”
“工分田?赤旗?呵…”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让火焰…净化得更彻底些吧。”
他的指尖下,镜面中匠城的影像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与此同时,石室深处,某个连接着无数青铜管道的巨大容器内,粘稠的、如同墨汁般漆黑的液体,突然剧烈地翻腾起来,冒起更加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容器外壁复杂的仪表指针,猛地向上跳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