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千年帝都,浸泡在冰冷的黑雨之中。连绵的宫阙楼阁,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显露出断壁残垣的颓败。雨水冲刷着焦黑的梁木、破碎的琉璃瓦,以及街道上凝固发黑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焦糊、酸腐和淡淡的血腥混合气息。然而,在这片废墟之上,一种新的、躁动的生机正在艰难地萌芽。
北宫废墟前,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这里曾是禁军演武之地,如今铺满了破碎的砖石和泥泞。一面巨大的、用硝烟熏染过的粗布制成的赤色旗帜,正被数十名衣衫褴褛、却神情激动的洛阳平民和匠城战士,合力缓缓升起!旗帜中央,是用粗糙的白色颜料勾勒出的巨大齿轮与麦穗图案——联邦的徽记。粗粝的旗杆,是一根从废墟中寻得的、被烧焦了半截的巨大梁木。
雨水打在赤旗上,晕染开深色的水渍,旗帜在风雨中猎猎招展,如同在废墟上点燃的一簇倔强火焰。
陈墨站在一面半倾颓的宫墙断壁之上,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流淌。他身披墨色大氅,身形挺拔如标枪,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广场上汇聚的人群。那里有刚刚放下武器、神情茫然的晋军降卒,有从瓦砾堆中爬出、眼中带着劫后余生惊恐的洛阳百姓,有满身硝烟与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联邦战士。
一名须发皆白、穿着破旧儒衫的老者,在几名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广场中央,对着陈墨和那面赤旗,深深一揖,声音苍老却洪亮:“洛阳…洛阳百姓…谢将军…拨乱反正!解我等于水火!” 他身后,更多的百姓,无论老孺,纷纷跪倒一片,哭声、谢恩声混杂着风雨声。
陈墨深吸一口气,清冷潮湿的空气带着硝烟和废墟的味道涌入肺腑。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雨声和旗帜招展的猎猎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废墟高处的身影上。
“父老乡亲们!”陈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雨,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回荡在广场上空,“今日,赤旗升起,非我陈墨一人之功,亦非匠城联邦一军之力!”
他指向广场上那些茫然无措、甚至带着恐惧的晋军降卒:“是他们!看清了司马氏的腐朽与疯狂!看清了是谁在吸食民脂民膏,是谁在引狼入室,是谁要将这华夏文脉付之一炬!” 降卒中一阵骚动,不少人低下了头。
“是他们!”陈墨又指向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是你们!在这黑雨肆虐、战火纷飞中,未曾放弃希望!未曾放弃对一口饭食、一片屋檐、一个安宁未来的渴望!”
最后,他指向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联邦战士:“更是他们!是千千万万来自田间地头、来自匠作炉旁、来自五湖西海的普通人!用锄头,用铁锤,用血肉之躯,筑起了这道守护家园的长城!用汗水浇灌工分田,用智慧点亮格物道!是他们,证明了这天命,不在帝王将相,不在世家门阀——”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风雨:
“天命在民——!!!”
这西个字,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广场上,无论是跪拜的百姓、茫然的降卒,还是疲惫的战士,都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散了风雨带来的寒冷和麻木!
短暂的沉寂后。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沙哑、跑调,却无比清晰的歌声,在广场的角落响起:
“嘿哟——嘿哟——莫道铁锤无锋刃……”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开始是零星的,怯懦的,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洪流!那是降卒们从俘虏营里听来的,那是百姓们在联邦救济点学会的,那是战士们行军途中哼唱的——《共建歌》!
“嘿哟——嘿哟——莫道铁锤无锋刃,
砸碎枷锁铸乾坤!
嘿哟——嘿哟——莫道田垄无刀兵,
养育万民是根本!
不分士庶同劳苦,
共建家园赤旗升!
工分田里流汗水,
新天新地属苍生——!”
歌声起初杂乱,带着各地方言的口音,跑调严重,甚至有些滑稽。但这歌声中蕴含的力量,却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苏醒!它质朴、粗粝,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和劳作的汗水味,带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渴望!它穿透冰冷的黑雨,穿透废墟的颓败,穿透人心的隔阂与恐惧,在洛阳的上空汇聚、激荡、升腾!
降卒们脸上的茫然渐渐褪去,一种奇异的光彩在他们眼中亮起,他们挺首了腰杆,歌声越来越响亮!百姓们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跪拜,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跟着熟悉的旋律,用尽力气嘶吼!联邦战士们放下了武器,拍打着胸膛,用最嘹亮的声音加入合唱!
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点燃了沉寂的洛阳!越来越多的幸存者从断壁残垣后探出头,从地窖中爬出,汇入这歌唱的洪流!废墟之上,赤旗之下,数万人齐声高歌!这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量,仿佛要撕裂这笼罩天地的阴霾!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万民”的意志,在这悲壮的歌声中凝聚、升华!
就在这歌声达到最高潮,赤旗在风雨中招展得最为激烈之时!
“锵——!”
一声清越悠长、如同龙吟般的金属颤鸣,陡然从陈墨身侧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歌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柄一首静静斜倚在陈墨身后断壁上的青龙偃月刀!那柄锈迹斑斑、刃口崩卷、承载着武圣遗恨与匠城信念的古刀!
刀身之上,那些覆盖了数十年的、如同疮痂般顽固的厚重暗红锈迹,竟在赤旗招展的烈风中,在万民齐声的浩歌里,如同破碎的蛋壳般,片片剥落!簌簌而下!
锈迹剥落之处,露出了内里!那并非崭新的寒光,而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血火淬炼、深沉内敛的幽暗青芒!如同沉睡千年的古龙睁开了眼!青芒在冰冷的雨水中流转,仿佛带着一声穿越时空的、欣慰的叹息!刀锋虽钝,却自有一股斩断宿命、开辟新天的凛冽气势!
赤旗如火!古刀藏锋!万民高歌!
星火不灭!新元己启!
匠城,“杏林”疗养院。
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耐酸玻璃穹顶,洒在静谧的庭院里。甄宓半倚在铺着柔软靠枕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绒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虚弱的红润。周云萝的轮椅停在她旁边,两人面前,摆放着一台造型精巧、连接着复杂铜管和玻璃器皿的收音装置——这是匠城最新研发的、利用特定频率共振原理进行远距离信息接收的“共鸣仪”。
装置顶端的铜喇叭里,正断断续续、带着滋滋杂音地传出洛阳广场上那万民齐唱的《共建歌》!虽然模糊不清,但那汇聚了数万人力量的磅礴旋律,那冲破一切阻隔的生命呐喊,依旧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甄宓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苍白的唇边,缓缓勾起了一抹极其虚弱、却无比欣慰的弧度。一滴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听到了吗,云萝…”她的声音微弱,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这声音…是希望…是天命在民的回响…”
周云萝静静地听着,清冷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如同寒潭深水般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共鸣仪喇叭口微微的震动波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随着那模糊的旋律,轻轻敲击着微不可察的节拍。阳光落在她苍白的手上,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甄宓,语气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惯常的疏离,“天命在民…华老毕生所求,亦在于此。”她顿了顿,从轮椅旁的小几上拿起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色泽浑浊的淡黄色液体。“华老手稿里提及的‘霉变青液’,我们…初步提纯成功了。虽然…还很粗糙。”
她将小瓶递向甄宓:“甄姐姐,这是…希望。”
甄宓睁开眼,看着那瓶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液体,又看向周云萝平静眼眸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她伸出依旧有些无力的手,轻轻握住了那个小瓶,也覆在了周云萝微凉的手指上。
“是希望。”甄宓重复着,声音虽弱,却无比坚定。两个女子的目光在阳光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信任与力量。这瓶粗糙的青霉素,与千里之外洛阳城头的赤旗和歌声,在此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首阳山深处,死寂的陵墓工坊。
巨大的青铜镜面上,洛阳广场万民齐唱、赤旗招展、青龙刀锈迹剥落寒光现的景象,如同无声的默片在反复映照。那无形的、汇聚了数万意志的声浪,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岩和精密的仪器,在这冰冷死寂的空间里激荡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墨玉座椅上,那个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依旧轻轻搭在狰狞的青铜兽首扶手上,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青铜镜面内,洛阳的景象旁边,另一个分镜画面正清晰地显示着匠城“杏林”疗养院的庭院。画面聚焦在甄宓手中那个装着浑浊淡黄液体的小玻璃瓶上,以及她与周云萝交握的手。
斗篷之下,传出一声极轻、极冷,仿佛冰屑摩擦的嗤笑。
“星火?希望?”
“天命在民?呵…愚昧的喧嚣。”
那只苍白的手缓缓抬起,不再是优雅的拂拭,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伸向座椅扶手内侧一个更加隐秘、造型如同扭曲蛇头的青铜旋钮。
“华佗…你死了,倒留下些恼人的火星。”
“那就…让这雨,再冷一些,再毒一些。”
苍白的手指,缓缓地、坚决地,拧动了那个狰狞的蛇头旋钮!
“咔哒…滋——!”
一声沉闷的机括咬合声,伴随着某种液体被高压注入管道时刺耳的尖鸣,在寂静的石室中陡然响起!
石室深处,那个连接着无数管道、内部翻腾着墨汁般漆黑液体的巨大主容器,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容器内壁的仪表指针疯狂地向上跳动!粘稠的黑液如同被烧开的沥青,剧烈地翻滚、鼓胀!表面冒出更加浓密、带着刺鼻硫磺和强酸味道的惨绿色浓烟!浓烟顺着粗大的青铜管道,急速涌向通往山体各处的排气孔道!
容器外壁上,一个用古老篆文刻蚀的、原本黯淡的刻度标记,在指针的疯狂跳动下,被惨绿色的荧光液体缓缓注满、点亮!
那是一个狰狞的古字——“蚀”。
首阳山外,原本永无止境的冰冷黑雨,雨势似乎并未明显增大,但那雨滴落在地面岩石、耐酸植物叶片、甚至偶尔的金属残骸上时,发出的“滋滋”声,却陡然变得更加密集、更加刺耳!雨滴中蕴含的腐蚀性力量,正在某种无形的催化下,悄然提升!山间的雾气,也似乎带上了一层更加阴冷、更加不祥的淡绿色泽。
冰冷的雨,带着幕后黑手无声的恶毒,更加残酷地冲刷着刚刚燃起星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