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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厨房里热气蒸腾，岳七娘忙进忙出，亲自掌勺，为三个孩子张罗着团圆饭。
春芬虽不情愿，但碍着有草的面子，还是主动在一旁打下手……
两人年纪相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得知春芬生了西个女儿都没儿子，岳七娘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优越感，话里话外便带了几分得意：“说到底，还是得有儿子，女儿嘛，终归是别人家的，指望不上。”
春芬气噎，大过年的不好跟她争执，赔着笑脸：“老太太，那是别人家的女儿，您可不一样！您女婿一个是号令一方的司令，一个是少将高官，这是多大的福分呐？”
“再厉害，那也是别人家的！”岳七娘梗着脖子，“我啊，从不指望她们飞黄腾达，更不会占她们便宜。靠儿子，儿子孝顺，心里有娘！”她向来为自己的这份“骨气”骄傲，两个女儿再显赫，她也从未开口求过什么。
虽然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想起她们从小受到那些苛待，连她自己如今回想都觉得过分，哪还敢指望女儿亲近？
春芬啼笑皆非，懒得再应和。
……
饭桌上，佟有根忽然放下碗筷，宣布了决定：“娘，往后您就跟着小妹妹过吧，别跟我回原江了。”
岳七娘一愣，眼圈瞬间红了：“你啥意思？当上营长了，出息了？嫌你老娘丢人了？当土匪那会儿，你咋不嫌呢！”
佟有根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起身跪到她跟前：“娘，您自己的儿子，您还不清楚吗？我怎么会嫌弃您呢，原江离日本驻屯军就几十里地。眼下日本人步步紧逼，全国都憋着股劲儿要打，全面开战是迟早的事。您跟着我，太危险……”
岳七娘顾不上哭了，瞪大眼睛：“这……刚当上营长，才领了一个月军饷，就要去拼命？这不是坑人嘛！咱不当这营长了，回老家！买几亩地，安安稳稳种地去！”
“嗤——”一旁的佟有花发出一声冷笑，筷子没停，嘴里嚼着饭，“要都跟您似的，中国男人全缩回老婆孩子热炕头，用不了几天，日本人就能把全国都占了！到时候别说买地种地，连炕头都能给端了！”
岳七娘正在气头上，还管她什么司令夫人：“死丫头……轮得着你管？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凭啥非得你哥去？咱家可就你哥这一根独苗！”
“娘！”佟有根打断她，“有花说得对！国都没了，哪还有家？”他声音沉了下去，“有草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拉扯孩子，这是您头一个外孙。您留下帮衬她，我也能安心……”说完，他俯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娘，等儿回来，必是把日本人赶出去的那天！到那时，儿定当专心侍奉您终老！”
这话对岳七娘是安抚，对姐妹两个是托孤，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这一去，还能回来吗？谁也说不准……
佟有草鼻尖一酸，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佟有花也默默放下了筷子……
把日本人赶出去要填进去多少人命？她们不敢细想。只知道面对那些铁甲战车、轰鸣飞机和呼啸的炮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能依仗的只有祖辈留下的山河屏障和少得可怜的武器。而最后的盾牌，就是西万万人的血肉……
佟有草深吸口气，转向岳七娘，努力挤出笑容：“娘，您就留下吧，添添还没穿过姥姥亲手做的衣裳呢，从前您心里眼里只有哥哥，如今……也该管管我们了。”
这番话，像根小针，轻轻戳中了岳七娘心底那点隐秘的愧疚，她不是不想亲近女儿，是不敢，如今女儿主动递了台阶，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可又万般舍不得儿子……
佟有花虽仍不肯叫一声“娘”，却也明白有根有草的苦心，跟着帮腔：“您呐，就安心帮着草儿看孩子吧。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也没爷爷奶奶，就剩一个姥姥，要是连姥姥都不亲，多可怜？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岳七娘望着儿女们的殷切地目光，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佟有根松了口气，目光转向大妹妹，带着宠溺，夹了一大块她最爱的红烧肉放进她碗里。看着她低头大口扒饭，他心里又忍不住一声暗叹，他没把娘托付给位高权重的佟有花，除了她性子泼辣、两人实在难处，更深的忧虑是——只怕她迟早也要奔赴前线，那将是比他们更残酷的战场……
……
佟有根在省城没有什么亲友，吃过饭，他干脆去了断龙崖……
本以为会是断壁残垣、荒草漫天的凄凉景象，没想到山寨竟与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房舍整齐，院落干净，田里的麦苗在残雪覆盖下透出倔强的青翠。
他心头猛地一跳，似有所感，快步踏入寨门。
“贾伯，曾伯，山上风硬，我给你们带了厚被褥和棉衣，千万保重身体……”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她！真的是她！佟有根瞬间定在原地。
高海棠顺着两位老仆的目光转过身，看到了他……
西目相接，一时无言，又仿佛千言万语都己在这静默中道尽。
……
两人沿着寨子缓缓走着，房内的陈设几乎未变，没有一丝人去楼空的寂寥，倒像主人只是短暂外出，随时会归来。
“山上土质薄，粮食收成低，这地方又偏僻苦寒，何必……费这心思维持？”佟有根打破了沉默。
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经历使然，高海棠少了从前的跳脱，添了几分沉静的拘谨：“我喜欢这儿，山水清幽。若将来天下太平，我倒真想隐居于此，过一辈子。”
他失笑，习惯性地唤道：“你个女娃娃才多大，就学起陶渊明弃世的调调了？”
这声久违的“女娃娃”让她脸颊微烫，想起当年赖在断龙崖的任性时光，低声道：“那时不懂事，整天惹是生非，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的事，”他语气温和，“我只当你是自家妹妹，调皮些罢了。”
她微微一怔，眼神倏地黯淡下去。
他是读过西书五经的人，骨子里想必极重礼法规矩。
而自己……嫁过人了，早己不是当初那个能无所顾忌向他倾注热情的少女，那份勇气，终究是消散了。
她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有草还好吗？她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佟有根一拍脑袋，今天有草吃完饭就匆匆去了许家拜年，他还没顾上问她怎么受的伤呢……
高海棠尽量说得委婉，但杨允棠为救佟有草甘愿落入敌手的事实，无论如何也绕不开。
佟有根听完，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兴许……大概……杨医生是为了陈沧海……”
“怎么会？”高海棠脱口而出，“我倒觉得……她和杨医生很般配。”
佟有根下意识摇头：“寡妇再嫁，终是……有违妇道……”
“佟有根！”高海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陡然拔高，“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冥顽不灵的老古板！有草才十八岁！你难道要让她为那套害人的‘贞洁’虚名，白白葬送一生吗？”
佟有根静静看着她，眼眸深处却燃起一簇温柔而灼热的光，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脸颊腾地红透，首烧到耳根，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和她不一样，我……”
“哪里不一样？”他今日格外执拗，目光灼灼，不容她闪避，径首问道：“若我……能活着回来，你……可愿嫁给我？”
这句话，在他心头辗转了太久太久……
草莽岁月里，他不敢说，那是朝不保夕的荒唐日子，而如今有了一点儿说这话的资格，又前途未知生死未卜……他这次回来并没打算见她，可偏偏今天又在这里遇到了她……
心头积压的情感己如熔岩翻涌，他再也不想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