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有花也下了车,越过佟有根的肩头,她看到了岳七娘……
佟有花的泼辣和岳七娘不相上下,从小到大三个孩子里她挨打挨得最多……
这还是被卖后,母女俩第一次见面,上次她在唐子巷住了小半个月,佟有花都没来看她一眼,想来还是记恨她呢……更何况,如今她己经是司令夫人……
岳七娘远远看着不敢上前,还是一边的祥子拉她,她才瑟瑟走上前来,唯唯诺诺叫了一声:“花啊……”
佟有花是知道红星军的条件有多艰苦的,看着寒冬腊月里三人脚上还是草鞋,冷笑一声:“宁愿跟着儿子翻山越岭啃糠窝头、嚼地瓜秧子,也不愿意跟着女儿……你还真是个好母亲……”
有草拽了拽她胳膊:“姐,行了,大过年的……”
有根笑着揉了揉有花的头发:“你呀,明明是心疼娘,说出来的话却跟刀子一样……”
有花哼了一声,倔强地别过脸:“我心疼她?笑话……”
可她眼底的泪光骗不了人……
有根没再计较:“大年夜,你们不在家守岁,怎么还往外跑?”
有草忙道:“去医院看看杨医生。”
有根一惊:“是之前在断龙崖腿上的枪伤?怎么拖到现在还没好?”
“说来话长,小檀和大勇小勇在家,哥,你们先回家吧吃点东西休息休息,明天我再慢慢跟你说吧……”
有根想了想,从春芬手里接过了孩子:“娘,你在家待着吧,我和妹妹们一起去看看杨医生……”
……
沃特院长拿来一个相机眉飞色舞地摆弄着:“杨,在美国医院吃中国年夜饭,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我要把我的中国朋友都拍下来,将来带回美国去……”
待佟有草姐妹带着佟有根踏进病房,他眼睛一亮:“天哪,我没看错吧,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红星军……”
他激动地放下相机上前握手……
方知让白天去驻地犒赏队伍,还没来及换下军装。沃特看看他崭新笔挺的呢子军装、锃亮的牛皮军靴,再看看佟有根粗布军装和草鞋,忍不住又给了佟有根一个拥抱。
佟有根受宠若惊,求助地望向杨允棠,可杨允棠的视线一首粘在佟有草身上,对他视若无睹……
“中国军人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军人,这种条件下竟然还在坚持抵抗侵略,我听闻红星军不像南京方面,他们从来不跟日本人议和……”
方知让有些不高兴:“沃特院长,你可不要以貌取人,爱国的血热不热跟身上穿什么军装没关系……你不要忘了,我身上的军装来自你们国家的援助……”
沃特哈哈大笑,重新拿起了相机:“我来中国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红星军和国民军同处一室还能和平相处,这是一件非常值得纪念的事情,来,朋友们,拍一张合影吧……”
沃特院长兴奋地指挥着:“太太们……坐下,男士们,站到太太们身后……嘿,杨,那好像不是你的太太……算了,你身上有伤,别动了,就站那里吧……”
祥子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看热闹,也被沃特院长一把拽了过来……
“咔嚓……”
多年后,回到美国的沃特院长翻出这张随手拍下的照片时,禁不住老泪纵横……这张照片成了照片里很多人的最后一张照片……
……
吃完饭,佟有根特意留下,和杨允棠聊起了红星军最近的处境,长安兵变以后,南京方面宣布不再内战,一致对外,将红星军正式收编,配备了很多物资,还发了军饷……
杨允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运气不错。从前我们不光打日本人,还得提防自己人背后捅刀子,东躲西藏。现在好了,枪口一致对外,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佟有根笑容里带着一丝愁绪:“总司令还是不信任我们,没把我们放在最前线……”
杨允棠宽慰道:“慢慢来,终究都是中国人……患难时刻见真心……”
他瞥了一眼祥子,对方仍是一身便装……
祥子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对任何政党都不信任,我只跟着我的大当家……”
佟有根无奈地笑道:“我领一个人军饷,出两个人的力,也算是对队伍的贡献……”
佟有草终于忍不住了:“祥子哥,到底为什么啊……”
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刻……
祥子转过头,眼中闪过泪光:“我是关外逃出来的……六年前九月十八号那天,我就在奉天北大营,上面下了不抵抗命令,团长逼着我们拆掉枪械入库,我带着全连,眼睁睁看着日本兵走进沈阳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不是打进去……”
“弟兄们哭着问我,为啥不能打?我只能吼回去:服从命令!”
“一个月后,我摸回乡下老家……村子空了。我找了很久,循着一股巨大的腐臭味……在村后臭水坑里……几百口子,男女老少……都在里面泡着、烂着……他们连埋都懒得埋……我妻子,三岁的娃儿,爹娘,九十岁的爷爷……全在里面……我妻子身上……除了血迹……一丝不挂……”
祥子靠在窗边,他身后一朵朵的绚丽的烟花正腾空升起,照映出他脸上的泪光:“这就是报应,是我自己做的孽,我拦着手下的兵不让他们拿枪,让他们听军令,所以报应到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身上……”
“杨医生……不,杨书记,我知道你们的军队很好,是坚决抗日的,对老百姓也好……但我再也不会当兵了,我不配……我不敢,我害怕别人叫我中国军人……”
说到最后,他己呜咽不成声,继而变成嚎啕大哭,捧着脸蜷缩着蹲了下去……
杨允棠走上前,紧紧抱住了他颤抖的肩膀:“好,不当就不当……这仇,我们迟早要报……不当兵,仇一样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