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初脸色阴沉,眼底泪光闪烁,欲落未落,仿佛承受着天大的委屈。她望向佟有草时,那目光里又分明带着几分怨怼……
佟有草心头一惊,莫名心虚:“知初妹妹,这是怎么了?”
杨允棠刚才那失望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她心上,她本来是要回家的,可半路却突鬼使神差来了这里,她自己都没想清楚要来做什么……
此刻,看着佟有草一身闲适的家常衣服,手里还捏着一把筷子,显然正打算安享一顿家常饭,日子过得如此舒心惬意……而她那么珍视的允棠哥哥,在对方眼里,竟似什么都算不上。
方知初强压下翻涌的不甘与酸楚:“你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允棠哥哥,要不是你,他也不会伤成这样……”
佟有草刚才本就在懊悔躲着杨允棠,方知初这质问的语调,更让她慌张了:“要去的……等我忙完就去……”
忙什么?在家里悠闲地准备午饭?
方知初这样娇养长大的女孩儿,心思单纯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她固执地认为,佟有草怠慢她的心上人,便是变相地瞧不起她——难道她的眼光就这般不堪?她视若珍宝的人,连这样一个寡妇都瞧不上,那她方知初算什么?岂不是连个丫鬟出身的寡妇都不如了?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去?”方知初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和质问,“允棠哥哥现在还发着高热呢,你就不管不顾吗?”
佟有草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以什么身份去管?又凭什么去管?
“知初妹妹,”她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无奈,“杨医生他又不是小孩子。”
一旁的芳萍闻言,不屑地横了佟有草一眼,上前拉方知初:“行了,小姐,咱们回家!跟这种人费什么口舌?这分明就是她们这等狐媚子的手段,玩的就是欲擒故纵!不把杨医生熬到心急如焚,她怎么会轻易现身?”
方知初是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但至少还存着世家小姐的教养,懂得分寸,她不会计较。
可芳萍这毫无由来的挑衅,不是头一回了。先前在方家,她身为客人不便发作,今天可是在自己家……
佟有草脸上浅淡的笑意纹丝未动,目光落在芳萍脸上,声音温软依旧:“芳萍,知初妹妹可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你整日在她跟前念叨那些……堂子里学来的刁钻刻薄话,要是让方夫人知道了,可不会轻饶你……”
芳萍一窒,她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人,怎么能把骂人的话说得如此温声细语,却又字字如针。
“你……你说谁呢?!”芳萍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声音陡然拔高:“谁从堂子里学的……”
沈墨就在这个时候,抱着孩子出来了,状似认真地环顾了一圈,而后冷冰冰看向芳萍:“我看院子也没有其他闲杂人,不是说你还会说谁?”
沈墨神色冷峻,身材高大又军装笔挺,那份威压不亚于方知让,芳萍吓得噤了声,躲在方知初身后……
沈墨冲方知初礼貌地微微点头,熟稔地看向佟有草:“这位是?”
这模样,闲适随意,仿佛是家里的男主人一般,不止方知初,佟有草也愣了愣……
她忙敛神道:“哦……这是方司令的妹妹,方小姐……”
她询问地看向沈墨,军统的高官身份特殊,一般都有对外的公开职务,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沈墨自己开口:“方小姐好,我是佟小姐的朋友,沈墨……”
佟有草是背对他的,却分明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盯着自己的……
不叫她陈太太,却叫她佟小姐,明明是沧海的同僚,却只字不提……
她感觉后背都僵硬了,这个时候解释都是徒劳的,越描越黑……
她只能冲目瞪口呆的方知初笑了笑……
谢天谢地,春芬终于回来了,看见方知初,春芬热情地招呼她留下吃饭:“我今天包了羊肉包子,方小姐快进来尝尝……”
方知初像是回魂了一般,连连摆手,转身就走……
……
饭桌上,佟有草一言不发,沈墨干脆也不再掩饰:“佟小姐,我这两天就准备回南京,今天来,就是想邀请请你带着孩子去南京玩几天……”
南京和豫州离得远,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慢慢渗透,可他也没想第一次上门就这么孟浪,好在,刚才的事给了他机会摊牌……
佟有草己有预料,抬眸道:“沈处长,你是不是忘了,我丈夫就是死在南京的……”
“丈夫”两个字她咬得很重,他听得出她的抗拒……
他顿了顿,而后笑道:“怕什么?沧海不会怪你,他从没想要你给他守节,他说如果杨允棠不愿意照顾你们,就让你把孩子打了再嫁人,这些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是觉得太残忍,也没必要,你也不会那么做……”
佟有草点了点头:“只要我和添添还在这里,这里就还是他的家,他的亡魂也能有个归处,如果连我们都走了,他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烟消云散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守多久,可……总要尽力守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他才死了刚满一年,我就欢天喜地重做新娘吗?那不只是不尊重他,也是不尊重我自己……”
沈墨沉默了许久,暗暗嘲笑自己太过自信了,她在他提到杨允棠的时候,眼神中是有些畏缩的,这是难免,毕竟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再嫁,腰杆子不会太硬……
而他自认为在很多方面是胜过杨允棠的,他本以为她会受宠若惊……
他身边的年轻女性都在闹妇女解放,把离婚和换男朋友当成时髦,没想到她这样本该没了男人就没了主心骨的旧式妇人,竟有这样的决心……
陈沧海真有眼光!
“抱歉,惹你伤心了,我本意不是这样……这种事勉强不得,一个人带孩子不易,今后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她送他出去,他走到门口顿了顿,转身冲她笑道:“其实,刚才我是翻墙进来又故意把门打开的,我在外面听见孩子的笑声,就想看看你在做什么,如果敲门,必然会打断你……”
“冒昧了……”
佟有草犹如挨了一记闷棍怔在原地,时光逆转到三年前的水月居,她和沧海的初见,也是这样,军统的人仗着自己的好身手,还真是不客气……
她呆呆站着目送他离开,他并不因为被拒绝有任何不悦和难堪,那坦荡磊落的神情,有几分像沧海……
她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