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子入史府
第1章 孤子入史府
"这雪粒子扎得人骨头疼。"
贾云帆跪在青石板缝里抠最后半块硬馍时，血痂黏着里衣被寒风掀起，十七年来第一次尝到喉头腥甜。
贾府偏门吱呀开合的声响惊飞了檐角冻雀，他听见嫡母用描金护甲敲着门环："到底是外室养的，连当药引子都嫌脏。"
碎雪裹着炭灰砸在眉骨上，他数着掌纹里渗出的血珠，突然想起五岁那年被长房三哥推进荷花池。
那时嫡母也是这样倚着朱漆廊柱，看他在淤泥里扑腾得像尾濒死的红鲤。
"哥儿仔细脚下！"
轿帘掀开的瞬间，贾云帆被新雪晃得眯起眼。
史夫人鬓边的赤金步摇刺破暮色，那抹温热的沉水香裹住他时，他竟在数九寒天里打了个滚烫的颤。
妇人指腹抹过他冻裂的唇角，鹅黄锦帕洇开星点胭脂色："好孩子，跟母亲回家。"
史府门廊下悬着的六角琉璃灯晃得人发晕。
贾云帆数着青砖缝里的冰碴子，听见洒扫婆子从鼻子里哼出的气音。
那件勉强蔽体的灰鼠袄蹭着汉白玉影壁，蹭出絮絮缕缕的棉丝，像极了贾府祠堂里终年飘着的纸钱灰。
"三进院东厢收拾妥了？"史夫人解了雀金裘将他囫囵裹住，鎏金护甲划过管事嬷嬷捧着的黄花梨托盘，"把前儿宫里赐的缠枝莲纹暖砚给哥儿送去，再开库房取两匹缂丝。"
廊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里，贾云帆盯着自己露出半截腕子的袖口。
史夫人腕间翡翠镯子挨上来时冷得像块冰，他本能地缩手，却在瞥见西角门探头的小厮时猛地攥住那截皓腕。
嫡母教过的，要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抓住怜悯。
"哥儿手这样凉。"史夫人将铜胎珐琅手炉塞进他怀里，丹凤眼斜斜掠过跪了满院的仆役。
方才窃语的粗使丫头突然重重磕起头，额角在青砖上撞出闷响，贾云帆数到第七下时，看见血珠顺着砖缝爬成歪扭的"奴"字。
暮色染透茜纱窗时，贾云帆蜷在填满鹅绒的锦被里数更漏。
史夫人亲自熏的帐子飘着安神香，他却盯着梁上垂落的五福络子发怔——贾府祠堂也有这样的结子，只是每逢年节换新时，庶子女的名字总写在最易朽的棉线上。
"哥儿可还缺什么？"
贾云帆被突然响起的温言惊得撞翻了枕边攒盒，松子糖滚进拔步床缝隙时，他想起嫡姐养的那只波斯猫。
那畜生最爱将耗子逼到墙角，看猎物瑟缩着舔它爪尖的模样。
"谢母亲垂爱。"他伏在遍地金线牡丹纹褥子上行礼，后颈被史夫人扶起时触到一点温热。
妇人指尖正搭在他衣领遮掩的烫疤上，那是八岁替嫡兄挡了滚茶留下的。
铜胎掐丝烛台爆了个灯花，他看见对方眼底映着疤痂的形状，像块落在雪地上的墨玉玦。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时，穿堂风卷着雪沫扑灭了两盏羊角灯。
贾云帆数着游廊下来往的皂靴声，忽听得西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他赤脚踩上地龙烘暖的金砖，瞥见窗外晃过管家史文的松绿缎面斗篷——那料子与三日前贾府大管家穿的，分明是同批江宁织造局的贡品。
寅初时分，贾云帆终于在水沉香的雾气里昏沉睡去。
朦胧间有人往他枕边塞了个鎏金暖炉，他挣扎着想看清，却只瞥见月色勾勒的魁梧轮廓。
那影子抬手拂开他额前碎发时，虎口处的旧疤蹭过眉骨，恍若幼时在后巷捡的断刃，锈迹里裹着未褪尽的铁腥气。
东厢房檐角的铜铃叫晨风撞醒时，史夫人正亲手替他系上莲青斗纹锦貂裘。
贾云帆盯着领口缀的东珠，听见游廊尽头传来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那脚步沉得像是能踏碎冰河，却偏偏在月洞门前顿了片刻——风里送来半句带笑的"总算来了"，惊得他袖中银丝手笼撞在鎏金云纹扣上，铮然如刃。
"这窗棂子用的是福建水沉木。"史昭明屈指叩了叩雕着岁寒三友的槛窗，腕间玄色束袖随动作滑下半寸，露出蜜蜡佛珠压着的旧疤，"冬日里燃个炭盆，松香渗着木香能暖整宿。"
贾云帆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双鱼白玉佩，那尾鲤鱼的鳞片纹路竟与贾府祠堂供着的传家玉如出一辙。
史昭明忽然俯身拾起他掉落的手笼，熊掌似的粗粝指腹划过银丝绣的鹤唳九天图，惊得檐下冰棱"咔"地断裂。
"东跨院十二间厢房都通着地龙，只西边..."史昭明突然噤声，宽厚脊背挡住穿堂风，却遮不住游廊尽头史文管家的灰鼠皮帽。
他憨笑着往贾云帆掌心塞了枚缠丝玛瑙暖手炉，"弟弟莫怕冷，明日带你看后园的红嘴绿观音。"
暮色漫过万字不到头窗棂时，贾云帆蜷在锦被里数更漏。
地龙烘得双鱼铜帐钩发烫，他望着梁间垂落的五蝠络子——史家用的竟是江宁织造局特供的捻金银线，与贾府年节赏给嫡子的别无二致。
梆子敲过三更，梦魇裹着雪粒子卷土重来。
贾云帆又看见嫡母的描金护甲划过祠堂名册，棉线串着的木牌在火盆里蜷成焦黑的"庶"字。
史夫人鬓边的赤金步摇突然化作吐信毒蛇，冰凉的翡翠镯子勒住他颈间旧疤。
"哥儿醒醒！"
守夜丫鬟掀帘时带进的风雪里，贾云帆攥着被角剧烈喘息。
中衣被冷汗浸得透湿，他望着菱花镜中自己惨白的脸——这张与史昭明五分相似的面容，究竟是福是祸？
天光未明时起了雾，贾云帆数着游廊下渐近的脚步声。
那步履沉得能将青砖踏出裂痕，却在月洞门前骤然放轻。
他望着窗纸外魁梧的剪影举起铜盆又放下，最终将什么东西轻轻搁在门槛石狮旁。
晨雾里飘着杏仁酪的甜香，混着史昭明身上特有的沉水香。
贾云帆赤足踩上地龙烘暖的金砖，瞥见门缝里塞进的鎏金暖手炉——炉顶嵌着的缠枝莲纹，分明是昨夜史夫人赏的暖砚同款花样。
铜壶滴漏将卯时的光晕搅碎时，贾云帆突然听见瓦当坠冰的脆响。
他望着镜中自己刻意垂落的额发，那里恰好能遮住眉骨新结的血痂——就像幼时在贾府，总要留着些惹人怜惜的伤痕才讨得到半碗冷饭。
后园传来画眉鸟的啁啾，惊得贾云帆指尖发颤。
他数着博古架上汝窑天青釉瓶的冰裂纹，突然发现最上层空着的紫檀木座——那处积灰的形状，竟与史昭明腰间玉佩严丝合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