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利走到窗户边,看着后院忙忙乱乱的影子,听着中院易中海家隐约传来的争吵哭闹,嘴角勾起一丝冰渣子似的弧度。
易中海家被一分为二,馋嘴事多的聋老太太,易中海偷吃好吃的时候可就不多了,真的够聋老太太“享福”的了!
这才刚开始呢。跟你们这帮禽兽打交道,心软?那是我嫌自己骨头不够折!
李胜利刚给聋老太那堆破烂,塞进易中海家门口不到一天,大清早天还黑黢黢的,前院破大门就被擂得咣咣响。
易中海正巧起来上厕所开了门,却是一瞅是轧钢厂保卫科的王铁山科长,老脸立刻又垮下半截。
这两天算倒了血霉,聋老瘟神住到眼皮底下,半夜咳起来惊天动地,还馋嘴的要命,顿顿要吃细粮,想想后院亮堂堂的正房便宜了李胜利,他肠子都青了,那房子等聋老太噶了,本该是他易中海的啊。
“王王科?您早”易中海嗓子眼像堵了驴毛,挤出来的笑比哭丧还难看。
王铁山压根没正眼瞧他,鼻子里“嗯”一声算打过招呼,裹着件灰蒙蒙洗得泛白的旧军大衣,步子迈得呼呼带风,首奔后院李胜利那西厢房。
“李胜利!醒醒!太阳晒腚了!”嗓子跟破锣似的,震得后院窗框嗡嗡响。
李胜利正屋里琢磨,怎么拾掇聋老太那两间新得的正房,听着动静拄着枣木棍慢悠悠挪出来。他脸上还带着点装出来的病气,眼神倒是活络了。
“王叔?啥风把您老吹来了?”身子故意又歪了下,靠紧拐棍。
“西北风!把你小子刮醒了没?”王铁山黑着张脸,活像谁都欠他二百块钱。他眼珠子在李胜利那条,裹成萝卜似的左腿上滚了两圈,眉头拧成死疙瘩。
“还没好透?断个腿还他妈躺上瘾了?”
李胜利又故意杵了下棍子,身子晃了晃:“哪能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得慢慢熬”
“熬个屁!没给你躺成废人就不错了!甭跟我这儿装大瓣蒜!”王铁山一屁股砸在门口,刚搬出来的一条三条腿破板凳上,板凳“哎哟”一声差点散架。
他从大怀里掏出个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啪”一声拍在门框旁半截砖头上。
“看好了!厂里给你的工位调动!明天!最迟后天!给我滚厂子报到去!再拖,黄花菜都凉了!”
李胜利撑着墙站稳,伸长胳膊捞起信封。撕开封口,里面一张印着轧钢厂抬头的油印通知单:特批李胜利同志,烈属子弟顶替进厂,工作安排:保卫处保卫三科。
“保卫三科?”李胜利抬抬眼皮,“跟着您老?”
“废话!不到三科跟着我,还想进厂长办公室喝茶?”王铁山翻个白眼,“先给我当脚底板!熟悉环境,跟着老油子们巡厂子去!”
李胜利捏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通知单,心里盘了盘。现在58年底了,毕竟上山下乡他也是看过剧本。
本业打算伤好了去顶岗的,没想到王叔给安排的这么周全,在王叔手底下干,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过两年这股风刮起来,如果没有工作街道那帮人,肯定拿这捏他。没个正经工作在手里,早晚被推出去送死。这个坑,必须占住!还得站稳当!
“王叔,”李胜利忽然变了副表情,嬉皮笑脸地凑近点,“您老也看见了,侄儿我现在这腿脚巡厂子?别说撵偷煤偷钢材的了,走一圈够呛不摔个跟头就不错了!”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笑,“您既然给侄儿安排到保卫三科了,能不能再抬一手?”
王铁山警惕地眯起眼,跟看狐狸盯鸡窝似的:“你小子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幺蛾子谈不上,就是心疼我这几个苦哈哈的兄弟。”李胜利下巴冲院门方向一点,“外面站岗的张强,您知道吧?跟木头桩子似的。
还有昨儿帮我搬东西的麻杆、二驴子他们那腿脚可比我利索多了!”
王铁山鼻孔哼出一股白气:“怎么着?想让他们替你巡厂?”
“哪能让他们替我啊!”李胜利一拍大腿,瘸的那条差点拍疼,眼睛贼亮,“我意思是,您三科要是缺人把我这几个兄弟都塞进去得了!
正好跟着您侄儿我!我们几个在一块儿,您也省心是不是?”
王铁山差点从破板凳上蹦起来:“塞人?还他妈塞五六个?李胜利你小子当轧钢厂保卫处,是你家开的杂货铺?想塞人就塞人?”
“王叔!王叔!您别急,听我说完啊!”李胜利赶紧按住他胳膊,“您琢磨琢磨,张强他爹!58年冬天上甘岭,抱着炸药包跟美国佬的铁王八同归于尽!
是不是烈士?麻杆他亲爹!板门店谈判前,给狗日的冷枪打了黑枪,躺担架上淌血淌死的!
二驴子家他爹!开着破卡车上高地送炮弹,让飞机炸得就剩条烧焦的皮带扣!”
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落:“还有豁牙子!他家老子您该认识吧?王成!54年修运输线,让塌方的冻土埋里头,挖出来人梆硬了!
三愣子家老爹!就咱们炸膛牺牲那个李大炮!一炮轰了敌人地堡,震塌了自个儿耳朵边防炮洞!”
李胜利唾沫星子横飞,脸都涨红了:“王叔!我这几个兄弟,亲的远的那也是,我李胜利异父异母的亲弟兄!长辈哪个不是在朝鲜丢的命?
哪个不是为国牺牲的烈士?妥妥的烈属啊!现在搁这西九城根儿底下,没工作,没着落,混得不如条狗!街面上瞎晃悠,早晚得出事!
您忍心看着老战友的儿孙辈没活路?真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咱当兵的不照应自个儿后人?”
王铁山张着嘴,刚想喷回去的话,被这一串名字生生堵了回去。麻杆他爹,二驴子他爹炸膛的李大炮!这几个名字蹦出来,像把锤子敲在他心坎上。
那张常年绷紧的、带着炮火烟硝刻痕的黑脸,第一次露出了动容。
他目光扫过李胜利身后,一首默不作声站岗的张强,那傻大个挺着脊梁,眼神透着股傻气的执拗。麻杆和二驴子,也从院墙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朝这边望。
王铁山慢慢坐回板凳上,那张通知单被他攥在粗粝的大手里,揉成了一团又一点点捋平。他闷着头不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在清晨冻得发脆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王叔?”李胜利试探着叫了一声。
王铁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狠狠剜了李胜利一眼,又像穿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臭小子!就会拿死人堵我的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们肯定街道办安排的工位,是不是让他们其他的家人给顶了岗,现在你又让让他们顶岗,怎么好事全让你们家占了
他烦躁地挠了挠剃得发青的头茬,猛地站起来:“这事我回去琢磨琢磨!轧钢厂不是我家开的!
招工名额是金疙瘩,懂不懂?不是拿张烈属证就能换一麻袋!”他迈开腿就想走。
“别啊王叔!”李胜利赶紧拄着棍子,往前紧挪两步,“琢磨啥呀!您老在咱这一片,谁不知道您?跺跺脚东城区都颤三颤!
轧钢厂那几个招工名额对别人难,对您还不是小菜一碟?您动动嘴皮子,给哥几个开张烈属子弟的特批证明保卫处那点缺儿,还不巴巴地紧着咱安排?”
李胜利趁热打铁,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再说了,保卫处嘛,最重要的不就是靠得住?知根知底吗?
我们这几个兄弟,根儿正苗红!有您在背后站着,谁还敢炸刺儿?保证把咱保卫处整得跟铁桶似的!”
王铁山脚下一顿,扭过头盯着李胜利。李胜利那副“哥几个跟定您了,就等您发话”的赖皮样,让他想骂又有点想笑。
最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瘪犊子玩意儿!行!老子算栽你们几个手里了!”
他抬起粗糙的手指头,点了点李胜利的鼻子尖,又依次指向张强、麻杆、二驴子,“名字!家里死了哪个亲!住哪个胡同第几号院!
都给我写明白喽!麻利儿的!一张纸一个坑,甭想糊弄!”
李胜利心里一块石头轰然落地,脸上笑得更灿烂了:“哎!王叔放心!麻杆!你死哪去了?赶紧拿笔拿纸去!
把豁牙子、三愣子也喊来!哥几个快给王叔磕个头!你们工作有着落了!”
墙角蹲着的麻杆跟兔子一样蹿了出去。张强那榆木脑袋终于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给王铁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脆响的头!
王铁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那个实诚的后生仔。
“王叔!”李胜利拄着棍挪过来,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讨好,“人都塞进来了能不能再抬抬手?
侄儿我还瘸着呢,当差费劲您老看看,给我哥几个安排个小头目?领着这几块料?也好给您长脸不是?”
“蹬鼻子上脸是吧?!”王铁山刚消下去的火又窜上来半截,狠狠瞪他,“能塞进去就不错了!还想要官帽?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瘸腿的顶岗名额收回去?老老实实给我巡厂子去!以后干出个人样来再说!”
李胜利见好就收,嘿嘿干笑两声,没再吭声。
王铁山看着院子里,乱糟糟又热火朝天的景象,麻杆手忙脚乱翻纸笔,二驴子在院门口喊人,张强还跪地上傻乐。
他脸上那点凶相渐渐褪了,只剩下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等那几张写得歪七扭八、摁着红手印的家庭关系,说明塞到王铁山怀里时,他看都没仔细看,粗鲁地揣进大衣内兜,拍了两下。
“行了!别围着了!该干嘛干嘛去!”他瓮声瓮气地说,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又停住,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明天等信儿!麻利地滚厂办办手续去!”
说完,推开前院门,带着一股子冷风消失不见了。院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上,留下满院心思各异的人。
傻柱在窗户缝后面瞧着,恨得牙痒痒,却只敢狠狠啐一口唾沫,到自家炕沿底下,连门都没敢出去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