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雪落无声。
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刀子似的刮过格伦威尔堡高耸的箭塔和厚重的石墙,在古老的壁垒上撞出呜咽的悲鸣。城堡深处,宴会厅的灯火辉煌,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将一小片晕染的光斑投射在下方柴房潮湿的泥地上。光影的边缘,罗焰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里,单薄的旧麻布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严寒。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团短暂的白雾,随即被无孔不入的冷意撕碎。
柴房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被粗暴地推开。管家霍恩裹挟着一股外面带来的风雪寒气闯了进来,油腻腻的脸上堆满了不耐烦,眼神像扫过垃圾一样落在罗焰身上。
“喏,废物。”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黑面包被丢在罗焰脚边的泥水里,溅起点点污浊的水星,“别饿死了,给高贵的罗德里克少爷添晦气。”
罗焰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看那块沾满泥水的面包。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对抗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酷寒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像一片风中的枯叶般剧烈颤抖。然而,在这极致的冰冷侵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毁灭性燥热的悸动,正顽固地在他血脉的最底层奔流、冲撞,仿佛沉睡的火山深处翻涌的岩浆。那是他自出生起就背负的烙印——被家族斥为无用、甚至诅咒的“稀薄血脉”所带来的,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余烬。
“哼。”霍恩见他毫无反应,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重重摔上门。柴房再次陷入昏暗,只有窗外宴会厅投射下的那点微弱光斑,在冰冷的泥地上轻轻摇曳。
罗焰终于动了动冻僵的手指,摸索着抓起那块冰冷刺骨的面包。他没有去擦上面的污泥,只是机械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食物带来的微弱暖意根本无法抗衡那彻骨的寒冷。意识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浮沉,只有血脉深处那股灼热的躁动,像黑暗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外宴会厅的喧嚣渐渐平息,首至彻底消失。城堡沉入一片死寂的雪夜。罗焰的意识在极度的寒冷中几乎停滞。就在这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攥住了他!
不是寒冷,不是饥饿,而是某种更原始、更蛮横的召唤!
那召唤并非声音,更像一股无形的洪流,蛮横地冲撞着他沉寂的血脉。刹那间,骨髓深处那股蛰伏的燥热猛地炸开!如同亿万颗沉寂的火星被同时点燃,一股足以焚尽万物的毁灭意志苏醒过来,狂暴地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冰冷的血液仿佛被投入了熔炉,瞬间沸腾、咆哮!那并非寻常的灼热,而是一种极致的“无”——所过之处,连构成身体的能量本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化为虚无!
“呃啊——!”
一声压抑到变调的嘶吼从罗焰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陷进头皮,仿佛要将那破颅而出的毁灭之火强行摁回去。视野瞬间被一片纯粹、吞噬一切的黑暗占据。那并非光线的消失,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存在”被抹去的绝对虚无感。汗水刚刚渗出毛孔,就被体内奔涌的恐怖高温瞬间蒸发,皮肤表面干涸滚烫得如同龟裂的大地。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濒临碎裂的哀鸣,肌肉纤维被那毁灭性的力量疯狂撕扯、重塑。灵魂像被投入了黑洞的视界边缘,承受着被彻底撕碎、湮灭的巨大痛苦。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痛苦和毁灭风暴的核心,一丝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如同微弱的星光,穿透了厚重的绝望帷幕。那狂暴的、意图焚尽一切的黑色火焰,似乎……正在回应他濒临崩溃的意志?虽然依旧狂野不羁,但它奔涌的路径,它毁灭的烈度,竟隐隐与他灵魂深处那不甘的咆哮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
这丝共鸣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罗焰灵魂中冻结了十七年的坚冰。
时间失去了意义。痛苦与那丝新生的掌控感在毁灭的烈焰中反复拉锯、撕扯。当柴房窗外透进第一缕灰蒙蒙的、带着雪后寒气的晨光时,罗焰身体内部那场足以焚毁一切的恐怖风暴,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
他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但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里,却沉淀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不再是惯有的麻木、隐忍和逆来顺受的灰暗。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余悸,以及在那余悸之下,如同刚刚淬炼出炉的钢铁般冰冷而炽热的光。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微微蜷曲。
意念集中。
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火苗,“嗤”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在他掌心上方不足一寸的虚空处燃起。它安静地悬浮着,没有任何温度散逸出来,却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那黑色是如此纯粹,仿佛空间本身被烧穿的一个微小孔洞,连接着永恒的虚无。
罗焰死死盯着这缕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黑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残留的剧痛。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谨慎地,向那缕微弱的黑焰传递一个意念。
熄灭。
黑焰顺从地闪动了一下,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掌心上方那片虚空,似乎比别处更显幽暗了一瞬。
一种近乎晕眩的狂喜猛地攫住了罗焰,几乎让他窒息。他成功了!不再是血脉深处那不受控制的暴走,不再是毁灭降临前的绝望预感。他,罗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呼唤并控制住了这股被家族视为废物、视为诅咒的力量!
尽管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火苗,但这意味着……可能!无限的可能!
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靠在冰冷的柴堆上。窗外,格伦威尔堡在冬日的晨光中显露出它冰冷威严的轮廓。远处,寒鸦在光秃秃的枝头聒噪。罗焰的目光越过城堡高耸的塔楼,投向东南方遥远的天空。在那里,大陆上最负盛名的魔法学府——艾瑟拉姆的天空尖塔,如同传说中支撑天穹的巨柱,在无数吟游诗人的歌谣里巍然耸立。
那是力量之路的起点,也是他这团被家族弃如敝履的“废火”,唯一能去证明自己的地方。掌心的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那缕黑焰带来的奇异触感——不是灼热,而是一种冰冷、贪婪的“湮灭”感。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艾瑟拉姆……他必须去!这缕微弱的黑焰,就是他的船票。
***
艾瑟拉姆的天空尖塔并非一座孤塔,而是由七座主塔和无数悬空平台、拱形廊桥组成的宏伟建筑群,如同神祇遗落人间的冠冕,悬浮在苍翠的暮色森林之上。巨大的浮空符文阵列在塔身底部流转不息,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晕,托举着这座传奇的魔法之城,隔绝了下方的凡尘。阳光穿透高空中稀薄的云层,洒落在塔尖秘银铸造的塔尖上,折射出万道璀璨的霞光,即使远在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
罗焰站在下方森林边缘的传送广场上,仰头望着这遮蔽了半个天空的庞然巨物,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不是因为震撼——尽管这景象的确足够震撼——而是因为体内那股力量。越是靠近这座魔法能量汇聚的枢纽,骨髓深处那股沉寂的湮灭之火就越是活跃、越是躁动。它像一头被无数珍馐美味环绕的凶兽,在无形的牢笼中焦躁地低吼、冲撞,贪婪地渴望着吞噬周围那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魔法能量。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勉强压制住这股源自本能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吞噬渴望。
“姓名?”传送阵旁,一个穿着艾瑟拉姆制式深蓝色长袍、胸口别着银色星芒徽记的中年法师,头也没抬,用羽毛笔敲了敲面前厚厚的水晶名册。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
“罗焰。”罗焰的声音有些低沉,努力控制着呼吸的平稳。
法师的笔尖在水晶册面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嗯,格伦威尔家族推荐……罗焰?”法师的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在罗焰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上扫过,那眼神里混合着一丝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轻慢。“哦,那个‘稀薄者’?”他撇了撇嘴,语气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进去吧,第三测试厅。记住,艾瑟拉姆不是收容所,测试不过,立刻离开。”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
罗焰沉默地点点头,没有理会那刺耳的称谓和目光。他迈步穿过巨大的传送拱门,一股强大的空间置换感瞬间包裹了他。眼前光影急速流转,失重感转瞬即逝。再睁眼时,己置身于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慌的圆形穹顶大厅之内。
这里就是第三测试厅。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由无数魔法水晶构筑的、模拟出深邃星空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元素气息,它们并非温和地流淌,而是在某种无形的力场引导下,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能量湍流,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无数头被束缚的巨兽在低声咆哮。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环形测试场被淡蓝色的能量屏障隔开,里面己经聚集了不少年轻的身影,衣着华贵,神情或紧张或倨傲,彼此间低声交谈,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圈子。
罗焰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池塘。他那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衣,以及身上隐隐散发出的、与周围浓郁魔法能量格格不入的某种“空洞”感,瞬间吸引了许多道目光。
“看那边,格伦威尔家的‘那位’也来了?”
“嗤……稀薄到连基础元素亲和都测不出的‘传奇血脉’,他来干什么?自取其辱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家族觉得钱太多了,非要给艾瑟拉姆的传送阵维护费做点贡献?”
“离他远点,听说那种废血脉,靠近了会倒霉……”
低低的议论声毫不避讳地飘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疏远。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在罗焰身上。他面无表情,仿佛那些议论的对象与自己毫无关系,只是默默走到测试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像一块投入深水的顽石,隔绝了所有喧嚣。他微微垂着眼睑,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全力压制着那股因身处能量富集之地而愈发狂躁的湮灭之火。那火焰在欢呼,在咆哮,贪婪地觊觎着西周奔涌的魔力洪流,每一次冲击都让他的精神壁垒微微颤抖。不能失控……至少,不能在这里失控!
“安静!”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如同实质的钟鸣,瞬间压过了大厅内所有的嘈杂议论。一位穿着深紫色法袍、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老法师出现在测试场中央的高台上。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全场,无形的威压让所有新生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他是测试主考官,大法师埃德蒙。
“艾瑟拉姆的规则很简单:天赋,潜力,意志!”埃德蒙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下,“第一项,元素亲和与魔力强度测试!现在,念到名字的,上前来,将手放在测试水晶上,全力输出你们的魔力!”
一个又一个衣着光鲜的新生被叫到名字,忐忑或自信地走上前,将手按在场地中央那根一人多高的、通体剔透的巨大棱柱形水晶上。水晶内部立刻爆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烈火,湛蓝如深海,翠绿如森林,金黄如骄阳……伴随着光芒的,是水晶周围空气被强大魔力扭曲产生的嗡鸣和涟漪。负责记录的法师高声报出结果:
“凯尔·风歌,风元素亲和:卓越!魔力强度:高等!”
“莉亚娜·星辉,光元素亲和:超凡!魔力强度:高等!”
“托尔金·岩锤,土元素亲和:超凡!魔力强度:卓越!”
每一次卓越或超凡的评价响起,都会引来场边一阵压抑的惊叹和羡慕的低语。那些表现优异的新生,脸上无不洋溢着骄傲和兴奋的红晕。
罗焰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佛这一切的喧嚣和荣耀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关于力量与天赋的盛大展示。体内的湮灭之火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强大魔力波动刺激下,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如同被不断挑衅的凶兽。他只能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力,死死地构筑着精神的堤坝,将那股毁灭的冲动牢牢封锁在血脉深处。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贴身的旧衣。
“罗焰!”
当这个名字被埃德蒙大法师毫无波澜地念出时,整个测试场出现了一刹那诡异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等着看好戏的戏谑,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上。
罗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周围浓郁魔法元素特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腻感。他迈开脚步,走向场地中央。每一步都踏在黑曜石冰冷光滑的地面上,脚步声在骤然安静的穹顶大厅里清晰得有些刺耳。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的背上。体内的湮灭之火,在周围庞大魔力源和无数精神意念聚焦的刺激下,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渴求吞噬的咆哮!
他走到那巨大的测试水晶前。水晶表面光滑冰冷,倒映出他自己那张因为竭力压制体内力量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他抬起右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感。整个大厅落针可闻,只有水晶底部能量回路发出的低微嗡鸣。
当他的掌心,缓缓贴上水晶那冰冷的表面时——
没有预想中的光芒爆发。
没有代表元素亲和的绚烂色彩。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魔力涟漪。
巨大的测试水晶,在罗焰掌心触碰的瞬间,内部流转的柔和光晕猛地一滞!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晶莹剔透、坚固无比的巨大水晶柱体,如同被投入了虚无的深渊,从罗焰掌心接触的那一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崩塌了!
不是碎裂!不是爆炸!
是湮灭!
如同最炽热的烙铁按上了初冬的薄冰,又像是阳光下的沙堡遭遇了无形的潮汐。水晶的结构在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怖力量面前,瞬间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根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细微到极致的“滋滋”声,如同亿万颗微尘同时解体。从罗焰掌心接触点开始,一道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裂痕瞬间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坚固无比、蕴含庞大魔力的测试水晶,如同烈日下的蜡像般飞快地熔融、塌陷、分解,化作一缕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尘埃,飘散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仅一个呼吸!
那根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承受过无数天才魔力冲击的艾瑟拉姆测试水晶柱,就在罗焰的掌心之下,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个边缘光滑、仿佛被最精密的工具切割过的圆形基座,以及基座上方悬浮着的一小片……纯粹的虚无。那里,连空气都仿佛被彻底抹去,光线在那里发生了诡异的扭曲。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测试大厅。所有的惊叹、议论、呼吸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凝固。新生们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茫然上,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着。负责记录的法师手中的羽毛笔掉落在水晶记录板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高台上,大法师埃德蒙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他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悸光芒!他死死盯着罗焰那只还悬停在虚无之上的右手,仿佛看到了某种从远古噩梦中爬出的禁忌。他下意识地、完全出于本能地向后猛地退了一大步,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身后一张记录用的高脚凳,凳子砸在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这……这不可能!”埃德蒙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失声喊了出来,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惊雷炸响:
“湮灭!这是……吞噬神明的禁忌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