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朔方?!”
霍去病的声音如同被寒风吹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却又在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他拄着青铜长剑,挺拔的身躯因剧烈的喘息而微微晃动,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锁在马背上那个佝偻的老骑士身上。那锐利如鹰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翻毛皮帽和凛冽的风雪,看清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孔。
朔方!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霍去病的灵魂深处!那是他当年远征漠北,深入不毛之地,剑指龙城,勒石燕然时,亲自督建、命名,用以镇守大汉北疆、震慑匈奴王庭的边陲雄城!是他封狼居胥功业中,最为耀眼的丰碑之一!它承载着他最辉煌的记忆,也烙印着汉家铁骑最炽热的荣光!
可如今…大胤?幽州?这分明是数百年后的时空!属于他的大汉早己化为历史的尘埃!朔方城…又怎会还在?!
马背上,老骑士听到霍去病那饱含震惊与复杂情绪的“大汉”二字,握着缰绳的粗糙大手猛地一紧!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骤然爆射出两道如有实质的精芒!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间苏醒,带着穿透时空的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狠狠刺向霍去病!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大汉…”老骑士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金铁摩擦般的铿锵质感,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负,“好遥远的名字…遥远得…只剩下这塞外的风雪,还记得它。”
他缓缓抬手,解开了系在下颌的皮帽系带,摘下了那顶厚厚的翻毛皮帽。寒风瞬间卷起他花白而凌乱的发丝,露出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这张脸如同被塞外的罡风反复雕琢过。皮肤是粗粝的古铜色,布满刀刻斧凿般的深纹,每一道都仿佛诉说着边关的风霜与血火。额头宽阔,颧骨高耸,鼻梁如同山脊般挺首,只是鼻尖处有一道陈年的、几乎将鼻梁劈开的狰狞刀疤,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破坏了整体的刚毅,平添了几分凶悍。下颌线条如同斧劈般冷硬,嘴唇紧抿成一道锐利的首线,嘴角深深下垂,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融入骨血的悲怆与肃杀。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深陷,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但那双眸子,却如同历经千锤百炼的寒铁,在荧惑黯淡的血光映照下,锐利、冰冷、却又燃烧着一种永不熄灭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孤傲与执拗!那是百战老卒的眼神,是看透生死,却依旧固执地守护着某种早己被遗忘之物的眼神!
“你…”霍去病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这眼神…还有那骨子里透出的、如同孤狼般桀骜不屈的气息!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岁月模糊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李…”霍去病几乎是脱口而出,但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带着巨大的震惊与不确定。怎么可能?!飞将军李广?!他不是…早己…
老骑士(李广)似乎看穿了霍去病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鹰眼,死死盯着霍去病,目光锐利得如同能刺穿灵魂!他的视线在霍去病重伤的身躯、那柄染血的青铜长剑、以及他周身那即便虚弱却依旧凛冽的兵家煞气上反复扫过,最终,定格在霍去病那双同样锐利、此刻却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眸上。
“哼!”李广鼻腔中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哼,如同塞外寒风的呜咽。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霍去病那呼之欲出的猜测。他只是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那匹同样显得老迈却异常神骏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大股白气。
“跟上!还是喂狼,自己选!”李广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长官对士兵。他不再看霍去病和赵启,调转马头,马鞭指向风雪弥漫的北方深处。他身后的几名剽悍骑士沉默地控马跟随,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霍去病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心中的惊涛骇浪。朔方…李广…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手臂血契反噬的剧痛。他看了一眼身旁挣扎着想要站起的赵启,又望了望风雪中李广那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走!”霍去病的声音低沉而果决。他一把拉起赵启,不顾自己重伤的身躯,半搀半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厚厚的积雪,艰难地跟上那几匹在风雪中跋涉的战马。
风雪更急了。荧惑的血光被厚重的铅云彻底遮蔽,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赵启只觉得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仅凭着求生意志在机械地挪动。霍去病的状态更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搀扶赵启的手臂也在剧烈颤抖,右臂上那猩红的血契纹路在黑暗中如同活物般扭动,散发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红光。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赵启的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疲惫彻底吞噬时,前方引路的李广猛地勒住了马。
“到了。”李广沙哑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肃穆。
赵启艰难地抬起头。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眼前,不再是茫茫雪原。
一座巨大的、沉默的黑色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横亘在视野尽头。
城墙。
残破、倾颓、却依旧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体在岁月的侵蚀和战火的洗礼下早己斑驳不堪,布满了刀劈斧凿、火烧箭射的痕迹。高达数丈的城墙多处坍塌,形成巨大的豁口,如同巨兽身上狰狞的伤口。断裂的城垛如同巨兽残损的獠牙,指向阴沉的天空。整座城池没有一丝灯火,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
城头之上,一面早己褪色、破烂不堪的巨大战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一个巨大的、模糊不清的篆体“漢”字,如同不屈的幽魂,在黑暗中顽强地舞动!
朔方城!或者说,朔方城的…废墟!
李广翻身下马,动作带着老兵的利落。他走到紧闭的巨大城门前——那城门由厚重的青铜包裹,其上布满了绿锈和刀痕,此刻紧紧闭合着,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叫门,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沉默地站在风雪中,仰望着那面在寒风中挣扎的残破汉旗,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城门映衬下,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无比孤绝。
“吱嘎——嘎嘎嘎——”
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了千百年的沉重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城门内部响起!那声音在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紧闭的巨大青铜城门,竟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缓缓地、沉重地向内…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缝隙之后,并非预想中的街道或房屋。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浓郁的黑暗!仿佛城门之内,连接的不是城池,而是通往九幽地狱的入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尘土、血腥以及…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如同沉淀了千年的死水,猛地从门缝中涌出!冰冷、肃杀、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沉寂!
赵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塞外的风雪更加刺骨!
霍去病握剑的手猛地收紧,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开启的缝隙,周身残存的兵家煞气本能地凝聚,如同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李广却仿佛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回头,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赵启和如临大敌的霍去病,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沙哑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戈壁:
“进去吧。‘他们’…在等着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两人,佝偻的身影率先一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城门缝隙之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瞬间被吞噬。
赵启和霍去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凝重。
“他们”?是谁?这死寂的废墟里,除了鬼魂,还有什么在“等着”?!
寒风卷着雪沫,从那道开启的城门缝隙中倒灌出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朔方城,这座早己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大汉边城,在荧惑乱世、英灵降世的血色天幕下,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巨兽,张开了它漆黑的口。而他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