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这地界,群山如障,雾霭里总裹着股子说不出的诡谲。
层峦叠嶂的山峰被终年不散的雨雾包裹着。
很多大山上,林子深处都能看到参天大树,虬枝盘错,巨大的树冠彼此倾轧,几乎遮蔽了天光。
使得林下永远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幽绿之中。
若是登山,脚下很容易踩到厚厚的腐殖层。
踩上去绵软无声,但总有一种湿漉漉的弹性,仿佛脚丫子随时都会陷下去。
气味更是五花八门。
腐烂树叶的酸腐、湿泥的土腥、奇异花草散发的甜腻,还有某种更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和虫豸的阴冷气息。
这些玩意儿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湘西腹地的“生腥”。
“艹…这鬼地方,怎么味儿都他妈这么冲呀!”
谷畸亭抹了把黏腻腻的脸,感觉那湿乎乎带着怪味的空气像层油膜糊在皮肤上,难受得紧。
这就是他踏进这片地界的第一印象,实在谈不上美好。
此刻的他,脸上写满了“晦气”俩字。
长途跋涉的疲惫感,深深凿在眼底的乌青里。
更烦人的是,到了这鬼地方,手背和脖颈上不知怎么就敏感起来,又痒又黏,恨不得抓下一层皮来才痛快。
密林深处,枝叶摩擦的窸窣声跟鬼爪子挠心似的,永不停歇。
中间还夹杂着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的虫鸣,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闹腾得人心烦意乱。
冷不丁的,还会有几声分辨不出是啥玩意儿的野兽低吼,从黑黢黢的暗处砸过来。
最膈应人的是,偶尔还能听见一种细微的“沙沙”声,活像指甲在刮挠朽木。
每一种声音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死命拉扯着他本就绷紧的神经。
这地方,活物和死物之间的界限,就跟那林子里飘的雾气一样,模糊得让人心里发毛。
就在他深一脚浅一脚,骂骂咧咧地沿着一条快被藤蔓吞没的羊肠小道往前走时,冷不丁地传来一阵铃声。
叮铃…叮铃…
声音不大,却贼他妈清晰,硬生生穿透湿得能拧出水的空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诞节奏。
“这动静…听着像生了锈的铜钱在互相磕碰,一股子阴间味儿!”
谷畸亭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念叨,音节古怪拗口得很。
“有情况!”
谷畸亭脚步猛地刹住,猫腰就钻进了路旁一丛滴着水的阔叶植物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叶片,眯着眼朝雾里瞅去。
只见那浓雾像是被铃声搅动,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从雾缝里晃了出来。
宽大的竹编斗笠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胡子拉碴的下巴颏儿。
身上裹着深靛蓝色的土布苗服,沾满了泥点子。
身形佝偻得很,可那步子却稳得吓人。
他一手拎着盏油纸灯笼,那火苗豆大点儿,颤巍巍的,感觉风一吹就得灭。
另一只手攥着个黄铜铃铛,锈得都快看不出本色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
那渗人的铃声,就是从这破铃铛里发出来的。
“赶尸的?”
谷畸亭心里立马冒出这个念头来。
要知道,湘西赶尸老有名头了。
自己还从没见过,最多也是在前世电影里看到过。
但在前世,大多人都说那是假的。
只见那人后面跟着仨“人”。
脑门上顶着的黄纸符箓,把脸盖得严严实实。
身上套着宽大得离谱的黑布寿衣,下摆拖在地上,蹭满了泥浆子。
胳膊直挺挺地平伸着,两条腿并得死紧,以一种活人绝对做不出来的别扭姿势,跟着那铃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往前蹦跶!
“艹!这动静,不像是肉身子,倒像是灌满了湿泥巴的麻袋砸在泥地上!”
谷畸亭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后脊梁骨嗖嗖往上爬,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尸腐味儿好像一下子浓烈起来。
谷畸亭用鼻子用力嗅了嗅,脸色一变:“他娘的,还真是赶尸的!”
能亲眼瞅见这湘西最邪乎的玩意儿在眼前蹦跶,还是头一遭。
那扑面而来的阴冷死气,隔老远都觉得渗人得很。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地就运转起了【观海之术】。
视野“唰”地切换。
眼前的景象立马变了天。
那仨蹦跶的“麻袋”身上,缠满了浓稠得如同墨汁一般的“死炁”。
这死炁跟活物似的,像腐烂的树根一样深深扎进它们那破败的躯壳里,尤其脑门顶上那符箓的位置,更是拧成了一个不断往外冒黑烟的漩涡。
再看前头那闷葫芦赶尸匠,他身上流淌的“炁”可完全不同。
灰扑扑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蛮横劲儿。
这股子炁,就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从他摇铃的手腕处钻出来,精准地连到仨尸体脑门顶上的黑烟漩涡里。
“傩炁?”谷畸亭脑子里蹦出这个词儿。
所谓傩,是指巫仪之力,类似巫术的一种,这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系统给予他的知识。
“这就是传说中能跟死人打交道的玩意儿?够邪性的呀!”
就在他的观海之术所散发的炁感像探针一样扫过那赶尸匠的瞬间。
叮铃声,戛然而止!
那低垂的斗笠猛地抬起了几分。
两道目光,穿透湿冷的雾气,毒蛇般盯向了谷畸亭藏身的树丛。
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赶尸匠身上那股灰扑扑的炁也猛地一震,朝着这边就漫卷而来。
谷畸亭心头一紧,暗叫一声糟糕。
瞬间就把所有探查的炁息掐得死死的,整个人屏住呼吸缩在树丛里,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妈的,大意了!在这种鬼地方乱看,简直找死!”
他太清楚规矩了,尤其是在这些跟死人打交道的家伙面前。
最反感的就是有活人打扰他们做事儿。
赶尸匠的目光,在他藏身的地方来回刮了几遍。
似乎没有察觉到异常,最终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重新压低了斗笠。
叮铃…叮铃…
那催命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仨贴符的“麻袋”再次僵硬地蹦跳前行。
它们经过谷畸亭藏身的树丛时,几乎是贴着他的脸皮子而过。
谷畸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直到那阴魂不散的铃声彻底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山路尽头,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啧,这鬼地方……”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拍拍身上的落叶尘土,这才起身,重新踏上山路。
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山路猛地一拐,直往下扎进一片低洼的谷地。
这里的雾气倒是稀薄了些。
但是这里的花却诡异得很,让谷畸亭心里直犯嘀咕。
洼地里密密麻麻长满了颜色各异的花草。深紫、猩红、明黄、靛蓝……跟打翻了染料铺子似的。而且那花朵大得吓人,叶子也长得奇形怪状,还湿漉漉地泛着油光。
这片斑斓妖异的地方安静得很。没有虫叫,没有鸟扑腾翅膀,连风都他娘的没了。
他刚一只脚踩进洼地边缘,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景物瞬间旋转起来,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紧接着,的手背和脖颈传来一阵钻心的奇痒!他低头一看,只见皮肤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片如同被毒虫叮咬般的红疹,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瘴蛊?!他妈的!这鬼地方的花粉肯定有毒,有人在这下了阴招!”
生死关头,哪敢犹豫?他强忍着晕眩和要把自己皮肉挠烂的奇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窜出了那片要命的彩色洼地,一头扑在洼地边一块还算干爽的大石头上。
盘膝坐定,五心朝天,玩命地催动体内的炁!自己肯定是中招了,先压下去再说!
观海之术瞬间内视己身。这一看,谷畸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无数比头发丝还细、活物似的玩意儿,正拼命往他毛孔里钻。
“是蛊毒的炁!都给老子滚出去!”
谷畸亭发了狠,把体内的炁流拧成如刷子般的东西,在经脉里疯狂刮削那些黏腻的毒炁。
这罪遭得,简直不是人受的。
虽然刮掉了不少,但皮下的红疹子越来越痒,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经脉里也火烧火燎地疼,好几次差点让他心神失守。
他死死咬着牙,全靠一股狠劲儿硬顶着。
不知熬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谷畸亭猛地睁开眼,喷出一口带着淡淡彩色的浊气。
身上的红疹子虽然还没消透,但那股钻心蚀骨的奇痒和灼痛总算是压下去了,晕眩感也轻了不少。
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瘫在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
“湘西这地方步步是坑……那帮玩蛊的娘们,真是一群活阎罗…”
这次,他算是彻底领教了这鬼地方的厉害。
勉强喘匀了气,恢复点力气,谷畸亭是一刻都不敢多待,爬起来就走。
浓雾里的林子都长得一个德行,不一会儿就让他彻底迷了路,只能凭感觉瞎撞。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在这鬼林子里转悠到死的时候,耳朵里总算灌进点活气儿——哗啦啦的水声!
循着声音穿过一片湿漉漉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涧从高处冲下来,在乱石堆里撞得水花四溅。
涧边,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衣,背着半篓子草药的苗族老头,正用小锄头在溪边石缝里抠抠挖挖。
老头动作慢悠悠的,看着倒有几分山林的沉稳劲儿。
“老天开眼!总算碰上活人了!”
谷畸亭心中一喜,赶紧胡乱抹了把脸,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裳。
尽量放轻脚步凑过去,隔着几步远,规规矩矩抱了个拳,扯着嗓子用官话喊:“老人家!劳驾问个路!去‘清河村苗部’,该咋走啊?”
“清河村苗部”五个字一出口,那老头挖药的手,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猛地僵在半空。
他直起身,扭过头来。
那双老眼,在看清谷畸亭的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担忧,更有深深的忌讳。
他上上下下把谷畸亭这身外乡人打扮扫了个遍,眉头拧成了疙瘩。
谷畸亭的心,一点点沉到了谷底。“坏了,这反应……莫不是他们这里见不得外来人吧?”
老头沉默了老半天。
终于,他用生硬的汉话,干巴巴地开口道。
“那边…”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山涧对面。
那里,浓密的藤蔓和巨大的蕨类植物纠缠在一起,把山坡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有路。
老头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忧虑更深,像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又挤出几个字:
“小心一点…”
“晚上…山里东西醒着…”
“…莫乱看…莫乱听…”
说完,老头像是怕沾上什么甩不掉的瘟神,猛地背起药篓,拄着那把小锄头,头也不回地沿着溪流下游,跌跌撞撞地跑了。
那仓惶逃命的背影,看得谷畸亭不明所以,却也心头一紧。
“晚上…山里东西醒着…莫乱看…莫乱听…”
这含糊不清的警告,让谷畸亭不由得担忧起来。
再想想之前遇到的赶尸匠,那片无声无息的索命彩洼,这林子本身无处不在的邪乎劲儿……
“清河村苗部,有那么恐怖吗?”
谷畸亭狠狠吸了一口湿冷腥臊的空气,将身体上的疲惫死死压住。
怕?没用!退?没门!无根生的信,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送进去!
这可是关乎到甲申的正常时间线啊。
打定主意后,谷畸亭走到山涧边,掬起一捧冰得刺骨的溪水,狠狠泼在脸上。
激得他浑身一哆嗦,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小径。
“魏淑芬……苗疆蛊女……”
谷畸亭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行吧,丁大力那尊杀神都扛过来了,还怕钻一回蛊婆子的老窝?”
他不再磨蹭,体内那点刚恢复不久的炁息流转起来,身形顿时轻捷了几分。
伸手拨开那挂满水滴,湿滑冰冷的藤蔓帘子,整个人立刻钻了进去。
山林沉默,唯有雨雾无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