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解空打了一个冷战。
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脸朝下砸向那片布满血污的地面。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
一道柔和的炁流,毫无征兆地涌现,瞬间托住了他前倾的身体!
这股力量来得突兀,去得也迅疾。
它并非搀扶,只在他即将摔倒的刹那,提供了一瞬的支撑,让那失控的身体重新找回了重心。
解空的身体猛地一顿!
他太熟悉这股炁息了。
是独属于……那个人的力量!
可即便如此,他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一丝停顿。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丝殷红的血迹从齿缝中渗出。
借着那股炁息提供的瞬间支撑,他猛地一蹬地,整个身体踉跄着向前冲了一步!
这一步,极其狼狈。
脚步虚浮,身体歪斜,仿佛随时会再次瘫倒。
但他终究是站住了,并且离开了那个人的阴影范围。
这奋力的一跃,引动了他胸腹间的伤势。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血腥味呛入喉咙,引发他剧烈的咳嗽。
但他仍旧没有停下。他背对着丁大力和谷畸亭,佝偻着腰,用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一步,一步,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大殿那透进更多清冷晨光的门口,艰难地挪去。
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单薄。
赤脚踩在冰冷潮湿,布满碎石瓦砾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水渍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泥泞覆盖。
他走得很慢,很艰难。
身体微微摇晃。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只有谷畸亭注意到,在解空身体被那股炁悄然托扶的瞬间,丁大力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谷畸亭看着那个佝偻蹒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走向光明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丝敬重。
也许,就是经历了此番刻骨铭心的“入世”之变,目睹了这场最沉重的牵绊……才让未来的解空大师,在面对那个杀心成魔,宛如病人一般的公司临时工时,才甘愿散尽一身通天修为,只为渡他一线生机?
他是否在自己这位“病人”徒弟身上,看到了此刻身旁这位的师兄的影子呢?
一步…两步…三步…
那道单薄的身影终于穿过了殿门,完全暴露在铁佛寺外清冷的晨光之下。
熹微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的边缘,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他停在门槛上,被外面骤然开阔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
然后,他再次迈步,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融入了殿外更广阔之地。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丁大力依旧站在原地,目光穿透空荡荡的殿门,落在那道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上。
直到那身影转过一处断壁残垣的拐角,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他缓缓地地转回头颅。
那动作,如同生锈的机括在艰难转动。
深陷眼窝中的金芒,第一次,落在了阴影中的谷畸亭身上。
只见他那张如同古佛般的面容上,极其罕见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并非欢愉,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亦或是对某种宿命的确认。
他看着谷畸亭,缓缓道。
“风过疏竹,风去竹不留声。”
“雁渡寒潭,雁过潭不留影。”
“怨憎会苦,爱别离苦……诸般苦厄,原是我心执镜,妄生尘埃。”
“今日师弟离此樊笼,身离是缘尽,心离是业消。他执杖行于荆棘,是渡他的苦厄;我坐守此间血海,亦是我的因果。强求不得,强留…更错。”
“佛说‘放下屠刀’,世人只道是放下手中之刀。”
丁大力的声音低沉道。
“殊不知,心中之刃,斩断执念之刃,才是最难的放下。此刃一断,恩怨两清。他走他的路,我承我的业。清净自在,各得其所。”
丁大力双手合十,对着谷畸亭深深鞠了一躬。
“谷施主的话语,便如那穿林之风,引潭之雁。风雁本无心,却搅动了死水,吹落了枯叶。”
“此番因果…贫僧,不…我丁大力记下了。”
谷畸亭立马还礼,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说道。
“那丁大哥,那信上的事儿..”
“告诉无根生,信上约定的时间地点。”
“我丁大力,一定会到!”
听到这话,谷畸亭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
成了!
这趟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的送信任务,其中一人的任务达成了!
他强压下心头喜悦,面上保持着恭敬。
“是!丁大哥的话,谷畸亭必定一字不漏,带到掌门面前!您…”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再说两句场面话,目光却正好对上丁大力那沉寂的金眸。
就在这一瞬间,几乎是本能的驱使!
谷畸亭的观海之术不受控制地再次运转起来!
精神视野瞬间切换。
他“看”向丁大力——
那浓得化不开,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其身的灰黑色气运线……并未消失!
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解空的离去,那原本缠绕在金刚本源核心(心脏位置)的灰黑之气,似乎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深沉了。
它们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向内绞紧,仿佛一条毒蛇,死死勒紧了那颗象征着生命源头的心脏。
那团代表金刚不坏本源的暗金光芒,在灰黑色气运线的缠绕下,虽然依旧顽强地透出辉芒,但谷畸亭心中却已笃定——终有一日,它必将被彻底吞噬。
这是……死局!
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劈入谷畸亭的脑海!
是了!就是它!
丁大力这金刚不坏之身,这惊世骇俗的修为,这浓烈得连观海之术都为之惊悸的死劫业力……其最深,最致命的根源,并非仅仅是杀戮累积的罪孽,而是……那缠绕在他命格之上,挥之不去的死兆本身!
那道灰黑色气运线,是命定的终点!是刻在生死簿上的印记!
是了!
后世异人界流传甚广却又讳莫如深的旧闻秘辛——金身老人丁大力,三十六贼之一最终陨落在甲申之乱那场滔天血祸之中!
难道……难道观海之术此刻窥见的这灰黑色气运线,就是那场注定的劫数提前投下的阴影?
是命运长河在此刻掀起的,预示着他终将溺亡的冰冷浪花?!
这份业力,这份死兆,正是他叛出少林化身修罗,在这乱世中掀起无边杀劫所结下的滔天因果。
是无数亡魂怨念凝聚的锁链!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铁律!
解空在时,这死兆或许还与眼前兄弟反目的痛苦交织纠缠;解空离去,它便再无遮掩,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指向唯一且必然的终点:甲申之乱,身死道消!
这才是丁大力无法挣脱的宿命。
是他这身金刚不坏体也无法抵御的,来自因果律本身的终极劫罚!
谷畸亭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窜上来,比直面丁大力的威压时更甚百倍。
这是窥见了天命轨迹,直面死亡预兆的悚然。
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强行收敛观海之术,仿佛多看一眼,那灰黑死气便会顺着目光侵蚀自身。
他再次躬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丁大哥……您多保重!那我谷畸亭告辞了!”
丁大力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地转回身,重新面向殿门口那片空荡荡的晨光。
那暗金色的魁梧背影,再次化作一座沉默的山岳。
只是此刻,在谷畸亭眼中,这座山岳已不再是力量的象征。
它更像是一座已然刻好墓志铭的丰碑,沉默地矗立于通往既定毁灭的道路上。
那轮廓,仿佛浸透了九幽深处的寒气,萦绕着不散的阴影。
业力未消,死兆如影随形。
他承诺会去见无根生,那前路必然会被那灰黑色的命运之线死死缠绕,指向甲申之乱那片血色的终局。
谷畸亭几乎是逃似的,冲出了铁佛寺。
外界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裹挟着雨后泥土的清新,瞬间冲淡了衣襟上沾染的血腥味。
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大口,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里淤积的浊气彻底置换干净。
他回头瞥了一眼。
大殿那黑洞洞的门口,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个无声张开的幽冥入口。
仅仅一瞥,谷畸亭便迅速收回目光,心头寒意更甚,再不敢多看。
假如自己的猜测没错……刚才在那大殿之内,自己恐怕已经摸到了真正“大罗洞观”。
并且还不自觉的使用了出来。
可越是看得清晰,那门后的景象就越是深邃难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力,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仿佛多看几眼,整个心神都会被吸进去,永世沉沦。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将方才窥见的那一丝玄奥景象和随之而来的心悸感压回意识深处。
辨明方向,谷畸亭脚下猛地发力。
身形如一道飘忽的灰影,在林间湿滑的枝叶与嶙峋山石间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铁佛寺外。
直到远离铁佛寺的范围,确认身后并无追踪的气息,谷畸亭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脚步。
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大山石,缓缓滑坐在地,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懈。
闭上眼,铁佛寺内那惨烈如修罗场的景象,便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走马灯般闪回。
解空和尚那燃烧生命本源,状若疯魔般的暴烈掌法;丁大力或者说金身老人那不动如山,硬撼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恐怖防御;大殿内遍布的残肢断臂;自己在丁大力那沉重如山的金刚威压下,几近窒息的渺小感;最后……是那场无声却远比刀光剑影更惊心动魄的心灵交锋,那一声沉重的“会到”之诺,以及……自己以【观海之术】强行窥探时,所瞥见缠绕在丁大力身上那令人绝望的“死局”……
“呼……”谷畸亭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低声自呓。
“丁大力,这个金身老人,他娘的……不管怎么说,真是个怪物……”
此刻静下心来,回想起自己那番步步惊心的三重质问——佛理、现实、时势,环环相扣。
此刻想来,简直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池,刺激到那尊杀心充沛的“金刚罗汉”,还是让已被仇恨冲昏头脑的解空迁怒,自己恐怕早已化作殿中那堆血肉的一部分。
毕竟……自己可是个“全性”啊!
一个在世人眼中无恶不作,死有余辜的全性妖人。
就算被杀了,尸体上恐怕都要被啐上几口唾沫。
“无根生啊无根生……”谷畸亭苦笑摇头,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拢起一小堆枯叶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些许微弱的暖意。
“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妖孽,这等煞星你是如何想与他结拜的?”
火焰噼啪作响,映照着他苍白中带着疲惫的脸。
思绪渐渐从后怕中抽离出来,开始冷静地复盘此行的得失。
这对师兄弟的惨烈碰撞,绝非偶然。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在乱世这架疯狂碾压的巨轮下,必然发生的碰撞。
一方是金刚怒目,以杀止杀,不惜背负滔天业力与注定的死劫;另一方持戒卫道,以清净护生为念,却被残酷的现实撞得信仰崩塌。
然而,最让谷畸亭心神不宁的,还是【观海之术】窥见的那一角未来。
强大如丁大力这般的人物,其命运的终点,竟也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这发现的分量,远比送信本身沉重千百倍。
他默默将此惊天之秘深埋心底,不敢有丝毫泄露。
一个念头越发清晰地在他心中升起:无根生所图谋的,绝非寻常。能将丁大力这等煞星都纳入结义名单,恐怕足以倾覆整个异人界!不过……谷畸亭转念想到还能记起的原著模糊的走向,心中稍定,自己也是未来的三十六人之一,总会有接触到真相核心的那一天。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这该死的信送完,然后回去见无根生。
谷畸亭精神稍振,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再次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用油皮纸紧紧包裹着的小卷。
露出一份折叠得颇为粗糙的纸张。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地点和复杂的路线图,旁边还标注着一些独门标记。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名单,在“丁大力(金身老人)”的名字上微微一顿,随即掠过。
“下一个……”
低语声中,指尖最终点向一个名字及其对应的地点:
魏淑芬
地点:湘西,清河村苗部。
“魏淑芬……”
谷畸亭的眉头下意识地蹙紧。
湘西之地,自古诡秘莫测,赶尸、巫蛊、落洞女,种种诡异传说如同那深山里的瘴气,令人闻之色变。
“啧……”谷畸亭忍不住咂了咂嘴。
“刚出狼窝,又入蛊窟?果然啊,这名单上的三十六贼,就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任务就是任务,躲是躲不过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将名单仔细卷好,重新用油皮纸裹紧,贴身藏入怀中。
拍去身上的尘土,用脚彻底碾灭篝火的最后一点余烬。
谷畸亭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通往湘西的莽莽群山。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铁佛寺的方向。
那座破败的古刹早已隐没在层峦叠嶂的林木之后,只余一片苍茫的山影。
“走了。”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鬼魅般一晃,瞬间融入了林间弥漫的雾气与斑驳的光影之中。
山风掠过岗峦,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未知的远方。
信使之途,再次启程。
命运的齿轮,随着这一封封看似寻常的信件,悄然加速了转动的节拍。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场或将席卷整个异人界的滔天巨浪,其最初的涟漪,已在这死寂的山林间,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