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湿冷的空气中跳跃,映出几张拨开藤蔓,堵死岩缝入口的脸。
这些人脸上油彩涂得花里胡哨,盖不住眼底渗出的那股子阴冷。
几张脸中,领头的那个矮壮敦实,湿透的黑布褂子外头套着件破蓑衣。
他一手捏着根兽骨哨子,一手攥着把弯钩似的淬毒短刀,刀口在火把光下泛着冷光。
那双眼珠子先贪婪地扫过地上不省人事的谷畸亭,这才落到挡在前头的端木瑛身上,嘴角咧开,挂上恶毒的笑容。
“呵,”他嗓子眼儿里挤出声音,“还有个碍手碍脚的小娘皮?刚才是你捞的他?”短刀随意晃了晃,“识相点,滚开!后面那半死不活的货,爷爷们今天收定了!”
退路断了!
前头是步步紧逼的凶徒,后头是她刚费劲巴拉才稳住伤势的谷畸亭。
她是真有点犯怵。
可济世堂“见死必救”、“医者父母心”的祖训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就算对方是全性,异人圈子里人人喊打的全性妖人,在端木瑛眼里,全性也未必个个都该千刀万剐。
脑子里一下闪过那年关外雪原,无根生那张总是懒洋洋的脸上。
那年雪原白茫茫一片,风刮得像刀子。
端木瑛裹紧了袄子,深一脚浅一脚。
旁边无根生倒像觉不出冷,破棉袄袖子揣着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脸上还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懒散样儿。
“丫头,听见没?”无根生突然开口,声儿不大,却压过了风声。
端木瑛一愣:“听见啥?”
“咯吱…咯吱…”
无根生学着踩雪的动静,拿脚点了点雪地,“雪这东西,挺有意思。管你是名门正派,还是我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全性,踩上去,它都给你‘咯吱’一声,一视同仁,公平得很。”
他侧过脸,瞅着端木瑛冻得发红的脸蛋,那双深眼窝子里少了点平日的懒散,多了点琢磨不透的东西。
“你说,是雪傻,分不清好人坏人?还是…这世上所谓的‘好人坏人’,本来就是人自己给自己,给别人贴的标签?”
他停了停,没等端木瑛吭声,自己又接上茬。
“济世堂,好地方。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啧,听着就叫人肃然起敬。”
他话头一转,嘴角那笑更深了,也更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丫头,你琢磨过没?你爹教你救人,是让你先问问这人姓张姓李?是让你先查查他的门派谱系,看看他脑门子上有没有顶着‘正’字儿的光环,或者…有没有被打上‘邪’字儿的烙印?”
“雪崩的时候,雪可不管底下埋的是谁家掌门,还是哪个全性的倒霉蛋。它就那么砸下来,一视同仁。”
无根生用脚踢了踢雪块,“好大夫眼里,只有‘病人’。病就是病,伤就是伤。它不会因为伤者是‘正派’就轻点,也不会因为伤者是‘全性’就格外毒几分。你手里的针,你身上的炁,救的是‘命’,不是‘立场’。”
他站住脚,转过来正对着端木瑛,脸上那懒洋洋的笑像是收了一点,眼神却贼亮。
“觉着我蛊惑你?呵…你心里那把‘医者父母心’的尺子,比啥门派规矩、江湖道义都沉,也准得多。问问你自己,见死不救,犯了那尺子上的哪一条?救了‘该死’的人,又犯了哪一条?”
他重新迈开腿,声调又变回那副懒洋洋的腔调。
“这世道啊,喜欢贴标签,也喜欢撕标签,热闹得很。可命呢?命就一条,掉了就捡不回来咯。好大夫,就该像这雪地,管他谁来踩,只管‘咯吱’一声,该治就治。心里那点怕啊、疑啊、别人嚼舌根子啊…让它们跟这风似的,刮过去拉倒。守住了你心里那把尺子,比啥都强。”
他抬眼瞅了瞅灰蒙蒙的天,“啧,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找个地儿烤烤火?顺道看看有没有冻傻了的野兔子,逮一只打打牙祭…诶,丫头,你带盐巴没?”
……
思绪猛地拽回现实,定在身下谷畸亭那张脸上。
他是无根生身边的人!
这份干系,成了她眼下绝不能撒手的理由。
要是真撒手了,让这群邪徒把谷畸亭拖走,或者当着自己面弄死他?
没门儿!
老娘端木瑛手上,就绝不允许病人死掉!
一股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劲儿,混着济世堂百年传下来的硬气,猛地从端木瑛心底炸开,把刚才那点怵劲儿冲得无影无踪。
她眼神变得刀子似的,直接略过那领头凶徒的嚎叫。
她手往药篓侧面一探,抽出一把尺来长的乌沉药铲。
铲身厚实,线条硬朗,铲刃在火光下同样闪着冷幽幽的光。
这是她刨药断根的家伙什,也是济世堂弟子护身的兵器——百草锄!
“想要他?”
端木瑛声音冷得很,透着一股子不容商量的狠劲儿,“先问过我手里的锄头!”
话音没落,她人已经动了。
左脚猛蹬湿滑的岩石,泥点子飞溅,整个人像绷到头的弓弦,一下就弹了出去。
左手还死死按在谷畸亭起伏的胸口,翠绿的炁息不要命地吊着那口微弱的活气儿,右手那柄沉甸甸的乌沉药铲化作一道劈开风雨的黑电,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直劈堵在岩缝口的矮壮头目!
铲尖子瞄的,就是他攥着骨哨的手腕。
快、刁、狠!
翠色的炁息在乌沉铲刃上急速流转压缩,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锐鸣!
“找死!”
矮壮头目压根没想到这看着风吹就倒的女人,绝境下能爆出这么凶悍的反击。
他怪叫一声,淬毒弯刀仓促从下往上反撩格挡,直削端木瑛握铲的手腕。
锵!
刺耳的金铁爆鸣在狭窄岩缝口炸开,火星子在湿冷的空气里四散乱崩。
端木瑛只觉得一股子阴寒歹毒的炁息顺着铲身猛震过来,直冲手臂经脉。
震得右臂又痛又麻,虎口当场崩开,热乎的血染红了乌沉铲柄。
矮壮头目也被这蕴含生机的沉重力道震得手腕发麻,弯刀差点脱手,脚下不稳,硬生生退了半步,眼里的凶光烧了起来。
“废了她!麻利点!”
头目稳住身子,厉声嚎叫。
旁边两个喽啰立刻扑了上来。
一个瘦高个儿,动作跟猴儿似的快,手里攥着根长形吹筒,筒口细长,对准端木瑛因发力而暴露的咽喉,腮帮子猛地一鼓!
噗!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一支细针悄无声息地射了过来。
另一个膀大腰圆,狞笑一声,抡起一对带倒刺的铸铁手爪,带着股腥风,从侧面蛮横地抓向端木瑛因闪避头目而露出的腰肋空档。
腹背受敌!
端木瑛瞳孔一缩,生死关头,潜能全开。
“百草锄法·藤绕!”
心里念头一闪,右脚为轴,身体像被狂风吹弯的柳树向后急旋。
劈出的乌沉药铲硬生生变向,沉重的铲头划出一道巧妙的圆弧,贴着射来的毒针擦了过去。
叮!
一声脆响,铲刃精准地磕在毒针尾巴上,针路瞬间歪了。
钉进后面岩壁,针尾巴还在那儿抖。
毒针刚解,那壮汉的淬毒铁爪带着腥风已抓到腰肋。
端木瑛避无可避,她按在谷畸亭胸口的手翠光大盛,强行榨出更多炁息吊住他的命脉,同时,旋身的力量传到右手,沉重的药铲由磕挡变作横扫。
厚实的铲面带着股开山裂石的力道,像根撞城槌狠狠拍向壮汉抓来的铁爪手腕。
砰!!
一声闷响,铁爪被拍得高高荡起,壮汉只觉得一股子蛮力冲过来,手腕疼得像要裂开,壮实的身子被带得一个趔趄,怪叫着往后倒退。
爪尖带起的腥风擦过端木瑛腰侧的衣裳,撕开一道大口子。
“王八蛋!”端木瑛破口大骂,“这可是我家小先生给我新做的衣裳!”
几乎就在拍开铁爪的同时,稳住身形的矮壮头目眼中凶光爆射,淬毒弯刀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刺骨的阴寒炁息,直刺端木瑛因连番闪避格挡而门户大开的脖子。
这机会抓得又毒又刁。
更要命的是,端木瑛左手正全力维系谷畸亭生机,右手药铲刚拍开铁爪,劲儿使老了,新力还没接上,根本回不来。
端木瑛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不再想着躲闪格挡,按在谷畸亭胸口的手翠光再亮,把最后一点力气全灌了进去,同时身子一侧,竟要用肩膀硬扛这要命的一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意识混沌的谷畸亭,似乎感应到了那刺骨的杀意和维系自己生机的炁息骤然暴涨。
一种源自濒死本能的,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被彻底点燃!
他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深处,闪过一丝混乱的异芒。
一股子混杂着内景里业火的灼热,尸骸般的冰冷以及大罗洞观残留空间扭曲感的,充满死寂的炁息
像座憋炸了的火山,本能地从他那破败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轰隆隆!
一股恐怖的震动感伴随冲击波,以谷畸亭蜷缩的身体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柄离端木瑛咽喉不足三寸的淬毒弯刀,还有持刀扑来的矮壮头目。
矮壮头目脸上的狞笑僵在脸上,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
一股子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撞在他胸口。
弯刀像被无形的铁锤砸中,脱手飞出。
他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顶飞,惨嚎着倒撞出去,重重砸在岩缝入口对面的石壁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裂声响起,他嘴里喷出鲜血,顺着岩壁滑下来,瘫在地上,死活不知。
噗!噗!
旁边那两个喽啰,瘦高个和铁爪壮汉,连声儿都没出,就被那冲击波狠狠掀飞,在泥泞的坡地上滚成一团,没了动静。
冲击波扫过岩缝口挂着的藤蔓,坚韧的藤蔓眨眼枯萎焦黑,像被火烧过一样。
扫过地上的泥水,浑浊的水像开了锅似的翻滚冒泡。
连插在地上的几支火把,火焰都猛地一矮,剧烈摇晃,差点熄灭。
端木瑛离谷畸亭最近,同样首当其冲。
但怪的是,她按在谷畸亭胸口的手,那维系生机的翠色炁息似乎和这股爆发的混乱力量有点说不清的联系。
冲击波撞上来的瞬间,她感觉像被一股子看不见的巨浪狠狠推了一把,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飞,重重撞在岩缝深处的石壁上。
后背传来一阵钝痛,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来,她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可她那死死按在谷畸亭胸口的手硬是没松半分,维系生机的微弱翠光也顽强地亮着。
正是这点奇异的联系,让她没被这无差别爆发的恐怖力量彻底撕碎。
端木瑛强忍着浑身散架似的剧痛,挣扎着撑起身子,抹掉嘴角的血。
她扫了一眼岩缝外狼藉的场面和泥地里生死不明的三个追兵,又低头瞅了瞅气若游丝的谷畸亭,眼里全是惊骇。
刚才那股力量……太邪门,也太危险,纯粹是失控的自毁!
呜……呜……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骨哨声,穿过淅沥的雨声,从岩坡上头不远处飘了过来。
端木瑛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那些自称药仙会的人在招呼同伙?!
还有追兵?
而且被刚才谷畸亭闹出的动静惊动了!这地方待不得了。
她再次扑到谷畸亭身边。
光凭自己,拖着这么个随时可能再炸一次,或者彻底完蛋咽气的累赘,在这大雨瓢泼山林里,对付这群手段邪门的追兵……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当口。
一股浩然正气似的炁息,悄无声息地扫过了这片血腥狼藉的山林。
这股炁息掠过端木瑛时,她心头骤然一紧,如同被某种存在淡漠地扫了一眼。
掠过谷畸亭身上时,那炁息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最扎眼的是,这股炁息纯粹带着探查的意味,而且……是明晃晃的金色!
像……龙虎山的……
端木瑛猛地抬头,顾不得疼,惊疑的目光穿透岩缝外漆黑的雨幕,投向山林深处那片未知的深处。
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