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捏紧了手中的丝帕,顺势挪到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十足的亲近与恳切。
她提起王慧莹的事,满脸都是怜惜与愁绪:“还是婆母您慧眼如炬。其实……还是为着昨日那桩……唉,媳妇这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实在放不下慧莹那可怜的孩子。”
她重重叹了口气:“您看,慧莹在咱们府里住了这些日子,她的为人处事,您也是瞧在眼里的。论针线女红,那是顶顶拔尖儿的好手艺;待人接物,更是周全妥帖,礼数从不曾差半分;性子又最是温婉柔顺,从无半点骄纵。若不是……若不是遭了那等飞来横祸,凭她王家的嫡出小姐身份,那正头夫人的体面也是当得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甘心屈居妾室之位啊!”
瞿长卓在一旁连连点头,如同应声虫般,语气恳切得近乎沉痛:“母亲明鉴!王家姑娘确实是难得的良配,品貌俱佳。再者说,云哥儿如今公务何等繁重?身边也确实该有个知冷知热、细心妥帖的体己人,精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为他分忧解劳,这才是正理啊!慧莹这孩子,最是细心周到,定能胜任。”
瞿老太太转动佛珠的手指,在听到“云哥儿”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昨日长孙那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以及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寒霜,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心中暗自叹息,大房这两个孩子,尤其是这长孙,在外历练几年,心性越发刚硬倔强,主意正得很,早己不是当年府中那个能轻易拿捏的少年了。眼下看来,硬逼是断然行不通的。
王氏见瞿老夫人沉默不语,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也快维持不住,心中愈发焦急。
她咬了咬牙,仿佛豁出去一般,抛出了最后的筹码:“婆母,只要能成全此事,让我那苦命的侄女有个安身之所,我弟弟中杰说了,愿倾王家之力,再添双倍嫁妆!只求云哥能……能收留慧莹,给她一个容身之地,也全了她这一片……一片痴心啊!”
瞿老夫人顿了一刻,复又缓缓捻动佛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事……牵涉甚多,且急不得。你们……也先缓一缓吧。”
暮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瞿府飞翘的檐角上。
自那日落水风波后,王氏心气难平,整日里眉间锁着阴云,连带阖府上下都噤若寒蝉。
往日偶尔能闻的丝竹笑语早己绝迹,连着数日门户紧闭,连那花木扶疏的园子,也少有人迹,唯恐触了霉头,徒增是非。
停云坞内,一灯如豆,烛火在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将舒窈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素壁上。
她凝神静气,素手执着一管紫毫,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个个娟秀工整的字迹,墨色氤氲,似在无声地梳理着心绪。
忽地,门帘被极轻地掀起一角,樱桃走了进来,怀里紧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裹的方正匣子。
“姑娘,”她凑近案边,声音压得极低,“聚宝斋的伙计悄悄递进来的,特意嘱咐了,要亲手交给姑娘您。”
舒窈笔尖猛地一顿,她缓缓搁下笔,指尖微凉,接过了那触手沉甸的匣子。
青布被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一个通体乌黑、光泽内敛的紫檀木匣。
匣身线条简洁流畅,并无繁复雕饰,只在那精巧的黄铜锁扣处,錾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线条繁复的古朴徽记,若非细看,几乎难以辨认。
“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匣盖应声开启。墨绿色的丝绒衬底上,一枚玉镯静静卧于其中,玉质细腻温润,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莹莹光泽,如月华凝脂。
镯子旁,折放着一方素白如雪的笺纸,纸面上压着几道清晰的、淡紫色的丁香花痕,仿佛还沾染着清冷微苦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舒窈轻轻拈起那方素笺展开,一行墨迹淋漓、筋骨遒劲的行书跃入眼帘:
“聚宝斋新收前朝才女薛涛遗制花笺数幅,墨韵古雅,风骨独具。若得闲暇,盼能与姑娘共赏清玩,一鉴芳华。”
指尖无可抑制地微微一颤。
邀约之意,昭然若揭。
可眼下府中是何光景?王氏那边如同蛰伏的猛兽,怨气未消,目光如刺,府内气氛紧绷如弦,她此刻如何能踏出府门半步,去赴这私密之约?
“姑娘…”樱桃见她久久凝视着信笺,指尖捏得发白,却迟迟不语,忍不住又小声探询,“要…回信吗?”
舒窈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眼睫微颤,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纸上残留的丁香气息和某种无形的压力一同驱散。
她动作极轻地将那素白信笺重新折好,放回匣子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收起来吧。放到里间妆奁最底层。”
“可是姑娘…”樱桃抱着匣子,脸上显出为难之色,声音更低了些,“那送信的人,还在后角门的小巷里候着呢,说是…定要讨个回音。”
舒窈闻言,整个人顿时僵住。
她怔怔地看着那合上的匣子,仿佛能穿透木料感受到里面那份烫人的心意与不容置疑的强势。回应他的情意?她不敢,也不能。赴约?更不可能。
然而,若置之不理…想起那人深沉的眼眸和不容抗拒的手段,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甚至能预感到他等不到回音,会做出何种举动。
万般无奈,如同沉重的枷锁,沉沉压在心口。
她沉默良久,轻叹了一声,重新铺开一张同样素净的宣纸,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仿佛有千钧之重,凝滞了片刻,才终于落下。
墨迹在纸上晕开,她只写下寥寥八字,字迹虽娟秀:
“家中事务繁多,不便出门。”
写罢,她搁下笔,对着樱桃低声道:“拿去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