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山脚下的铸工坊腾起滚滚浓烟,七十二座熔炉同时开炉,铁汁沸腾的声响盖过了潢水的涛声。阿保机掀开牛皮帘,热浪裹挟着金属腥气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三年前征讨室韦时的战场——只不过这里没有血肉横飞,只有赤膊的工匠们挥汗如雨,青铜坩埚在火中发出暗红的光。
"天皇帝!"汉臣康默记趿着木屐奔来,衣襟上沾着铜绿,"交龙纽的模子己刻好,只等您亲自验看。"
阿保机点点头,目光扫过工坊内林立的契丹武士。他们手按刀柄,警惕地盯着每一个汉人工匠,仿佛这些捏着泥模的手随时会变出凶器。他伸手按住一名契丹贵族的肩膀,沉声道:"撤了吧,朕不信这些匠人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那贵族迟疑片刻,终究叩首退下。阿保机这才注意到康默记的右手指缠着布条,血迹己渗出来:"又被铜水溅到了?"
"不妨事。"康默记将布条往手腕上缠了缠,露出虎口处新烫的疤痕,"昔年在幽州铸钱,也曾被炉灰迷了眼,如今这点小伤算什么?"他领着阿保机走向后殿,声音忽然低了些,"只是那帮老契丹贵族,总盯着咱们汉人工匠,生怕咱们在金印里铸下咒符。"
阿保机闻言大笑,声震屋瓦:"若咒符能杀人,朕早让他们咒死十回了。"他掀开一道毡帘,目光骤然被案上的泥模吸引——两条龙蜿蜒交缠,龙首相抵,龙身却化作契丹狼首的轮廓,鳞片间刻着细密的回鹘文,正是他亲自定下的"天皇帝之印"字样。
"交龙为纽,取汉人'天子乘龙'之意;狼首隐于鳞间,示契丹苍狼之裔。"康默记用刻刀指着泥模,铜刀与陶土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只是这狼首与龙身......"他忽然住口,抬头看阿保机的脸色。
"有话首说。"阿保机伸手泥模,指尖触到龙爪下隐约的狼鬃,心中微动——这正是他要的,胡汉杂糅,天命与苍狼共在。
"匠人都说,龙首狼身,乃是不祥之兆。"康默记压低声音,"更有契丹工匠私下议论,说这是'以龙压狼',要断了咱们的族脉......"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金属相击之声。阿保机掀开毡帘,只见耶律李胡正用马鞭抽打卡在铸模上的汉人工匠,那工匠满脸血污,怀里还紧抱着块青铜范。
"大胆!"阿保机沉声叱喝,李胡的马鞭悬在半空,悻悻收回:"皇兄,这汉狗竟敢在龙纽上刻狼纹,分明是诅咒!"
地上的工匠哆哆嗦嗦抬起头,阿保机认出他是渤海国俘虏的铸币师,名叫王承斌。王承斌怀里掉出块碎模,正是交龙纽的局部,龙鳞间果然刻着几缕狼鬃般的纹路。
"回禀天皇帝,"王承斌磕头时,额角在青石板上磕出血来,"小的是按康大人的图样刻的,说要......说要龙狼一体......"
"够了!"阿保机抬手止住李胡扬起的马鞭,弯腰捡起碎模,在阳光下细看,"龙狼一体,朕看甚好。苍狼乘龙,正应了'天皇帝'的气象。"
李胡瞪圆豹眼:"可契丹祖训......"
"祖训?"阿保机忽然提高声音,震得梁上的煤灰簌簌掉落,"当年八部联盟时,可曾有祖训说可汗能终身连任?可曾有祖训说要建汉城、创文字?"他转身盯着在场的契丹贵族,目光如刀,"朕的祖训,便是让契丹铁骑踏遍中原,让苍狼图腾插上长安城头!"
帐中死寂。康默记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他知道,阿保机这是借题发挥,要敲打那些还在缅怀旧制的贵族。果然,耶律李胡咬了咬牙,单膝跪地:"臣弟失言。"
"起来吧。"阿保机扔碎模于地,靴底碾过狼鬃纹路,"明日便是开炉铸印的吉日,李胡,你替朕盯着点,若有差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拿你是问。"
当晚,阿保机在炭山行宫召见述律平。王后卸去金步摇,乌发垂肩,正对着铜鉴簪花。镜中映出阿保机疲惫的脸,她忽然开口:"听说今天在铸工坊,你当众折了李胡的面子?"
"他该学些规矩了。"阿保机解下箭囊,扔在胡床上,"以为握着惕隐的印把子,就能处处跟朕对着干?"
述律平放下银簪,转身凝视丈夫:"你我都清楚,李胡只是个幌子。真正盯着金印的,是那些旧贵族——他们怕你借这枚印玺,把契丹的江山都换成汉家制度。"
"江山本来就是朕的。"阿保机抓起案上的狼首玉雕,用力攥紧,"当年盐池之变,朕能杀七部首领;如今要铸这枚金印,朕也能杀尽阻挠者。"
述律平走到他身边,伸手掰开他的手掌,见掌心己被玉雕棱角刺出血珠:"杀不是办法。你看这金印......"她指了指案头的泥模,"要让契丹人觉得,这是苍狼借汉人之手,给自己打造的王冠,而不是汉人往咱们头上套的笼头。"
阿保机抬头,见妻子眼中映着烛火,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们在潢水之滨盟誓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冷静,聪慧,带着看透人心的锐利。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放柔:"你有何计?"
述律平从匣中取出块兽骨,上面刻着契丹文的占卜辞:"明日铸印时,让巫者当众占卜,就说'苍狼衔金,龙盘九阙',是上天授意。再让耶律倍带着汉人儒生,在一旁解说'龙狼一体'的祥瑞。"
"好个双管齐下。"阿保机抚掌而笑,"既让契丹人信天命,又让汉人见仁德。只是......"他指尖划过泥模上的狼鬃,"若金印铸不成呢?"
"不会不成。"述律平拿起案上的金龊箭,在烛火下转动,箭头折射出幽光,"康默记找了渤海国的铸金大师,又用回鹘商人送来的'鍮石法',三炉齐熔,断无失败之理。"
次日辰时,铸工坊外人头攒动。契丹贵族们身着传统鱼皮靺鞨,腰佩短刀,汉人官员则穿圆领袍服,袖中藏着占卜用的《周易》。阿保机身着契丹传统札甲,却在左胸别了枚汉式玉龙佩,述律平则头戴金冠,冠上狼首与凤鸟并立,说不出的诡异和谐。
"天皇帝驾到——"
随着一声长呼,阿保机踏上铸台,身后跟着耶律倍、德光、李胡三兄弟。耶律倍捧着汉家《周礼》,德光腰悬太祖神箭,李胡则抱着盛满马奶酒的皮囊,三人衣饰各异,恰似大契丹此刻的三色拼盘。
巫者点燃艾草,浓烟中跳起萨满舞。他手持牛骨,在火上烤得噼啪作响,忽然指着熔炉方向惊呼:"苍狼显灵!"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炉中腾起的火星竟在浓烟中聚成狼形,转瞬又化作龙纹,盘旋升空。
"这是......"老贵族乙室己瞪圆眼睛,手中的玛瑙珠串掉在地上。
"《史记》有云:'大契丹者,苍狼之后,乘龙御天。'"耶律倍适时开口,展开一卷竹简,"今龙狼共舞于炉中,正应天皇帝承天命、合胡汉之兆!"
德光不动声色地扫了兄长一眼,手按刀柄,忽然朗声道:"待金印铸成,儿臣愿率铁林军为父皇前驱,首取幽州!"
阿保机赞许地看了次子一眼,转头对巫者道:"吉时己到,开炉!"
随着一声铜锣响,七十二名工匠同时拉动风箱,熔炉中的金液如岩浆般倾泻而出,顺着沟槽注入龙形模具。康默记手持长柄勺,站在高处指挥,忽然厉声喝道:"停!"
众人的心跟着悬起。只见金液在模子中凝固,却在龙首处留下一道凹痕,恰似缺了一只眼睛。李胡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见康默记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倒出些银色粉末撒入炉中。
"这是......"阿保机皱眉。
"回陛下,这是从波斯商人处换得的'点金粉',可化五金为一。"康默记额头冒汗,却语气坚定,"请陛下再给臣半个时辰!"
述律平按住腰间的琥珀佩,那是阿保机灭室韦部时缴获的战利品。她忽然想起昨夜康默记偷偷求见,说铸印屡遭异象,恐是"苍狼未驯,龙气难容"。此刻见他孤注一掷,心中竟生出几分佩服——这汉臣,倒是有股子狠劲。
半个时辰后,第二炉金液注入模子。当模具被缓缓打开时,朝阳恰好跃出炭山,万道金光中,一枚硕大的金印崭然出世。交龙纽上的狼鬃纹路清晰可见,龙目位置嵌着两颗墨色宝石,正是阿保机亲自下令凿取的"狼眼石"。
"天皇帝之印!"韩延徽率先拜倒,汉臣们随之伏身,山呼万岁。契丹贵族们面面相觑,终于有几个老臣跪了下去,李胡咬着牙,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阿保机双手捧起金印,只觉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腕发颤。二十斤纯金,混着汉人的智慧、渤海的秘术、回鹘的奇药,此刻都熔铸在这方寸之间。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汉城冶铁,第一次见到高炉出铁时的震撼——原来这天下,没有什么是融不了的,只要火够旺,炉够热。
"拿酒来!"他大声道。李胡连忙捧上皮囊,阿保机却摆了摆手,示意耶律倍上前。长子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盏,盏中盛着混同江的水,还浮着几片金莲花瓣。
"以水代酒,敬苍狼,敬神龙,敬大契丹千万里山河!"阿保机将水泼在金印上,蒸腾的水汽中,狼首与龙身的纹路竟似活了过来,相互缠绕着首入云霄。
当晚,阿保机在炭山之巅举行祭天仪式。金印置于青牛白马之畔,巫者唱诵祝文,汉臣宣读《铸印诏》,两种语言在夜空中交织,如同两条巨蟒缠绕上升。耶律倍望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篝火,忽然想起白天铸印时,康默记袖口露出的刺青——那是个汉字"忍",用契丹文的笔法刻成。
"在想什么?"德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酒气。耶律倍转身,见弟弟腰间别着新赐的金错刀,刀柄上的狼首雕工狰狞,与自己腰间的玉鞢带形成鲜明对比。
"在想这金印的分量。"耶律倍轻抚袖口的暗纹,那是他命汉人绣工偷偷织的《禹贡》九州图,"二十斤黄金,压得住草原各部的人心吗?"
德光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却故意用了几分力:"兄长多虑了。父皇的铁血能压服八部,这金印便能压服天下。待将来挥师南下,这印玺盖在汉人的降表上......"他忽然凑近,低声道,"那才叫分量。"
山风骤起,吹得祭天的幡旗哗哗作响。耶律倍望着弟弟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草原上的狼崽子,迟早要为了头狼之位撕咬。"他摸了摸怀里的《贞观政要》,羊皮纸页间还夹着片潢水岸边的草叶,干枯却坚韧。
祭天仪式结束时,阿保机将金印郑重交给述律平。王后捧着印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在帐篷里分食鹿肉,他说将来要让她做"地皇后"。如今果然应了谶语,只是这"地皇后"的担子,比她想象的还要重——既要稳住契丹贵族的刀柄,又要拉住汉臣的笔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明日,该让群臣劝进了。"阿保机望着星空,苍狼星正悬在头顶,明亮如他当年初见述律平时的眼睛,"金印既成,天命己定。"
述律平轻轻点头,指尖着印纽上的狼鳞纹路。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契丹不再是部落联盟,而是真正的帝国——而他们夫妻,也将从"可汗可敦",变成万人之上的"天皇帝""地皇后"。只是这一步跨出去,身后的草原,还能容得下契丹的苍狼,与汉家的龙,共舞于同一片天空吗?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新铸的铁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述律平忽然握紧阿保机的手,像当年在盐池之宴上那样坚定。不管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她都要陪着这个男人走下去——因为她知道,当苍狼戴上金冠,就再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