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西年十月初七,扶余城下的雪己经下了三日。耶律倍站在中军帐外,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城墙,城头上的渤海守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泼下一桶滚水,在冰墙上砸出一个个斑驳的凹痕,宛如一张千疮百孔的老脸。
"己经围了二十七日,城内粮草该见底了。"身后传来甲胄轻响,耶律德光裹着黑熊皮氅走来,睫毛上凝着冰碴,"再这么耗下去,铁林军的战马都要啃冰碴子了。"
耶律倍转身,见弟弟的铠甲上结着薄冰,狼首护心镜上的血迹己冻成紫黑色。他忽然想起出征前述律平的叮嘱:"你弟弟的火性,得用冰雪磨一磨。"于是伸手拂去德光肩头的雪花:"渤海人擅长守坚城,当年高句丽仅凭安市城就耗死三十万唐军。"
"那是汉人没用!"德光猛地挥手,震落肩上的积雪,"咱们契丹铁骑连室韦的石头城都能踏平,还怕这堆土坯?"他忽然指向城头飘扬的"大"字旗,旗面上的海东青图腾被雪水浸透,显得格外狰狞,"明日卯时,儿臣请率铁林军强攻西南角,若拿不下城墙,甘愿军法处置!"
耶律倍还未开口,忽有探马来报:"启禀前锋都统,天皇帝帐下急报!"一名契丹武士滚鞍下马,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裹的密信,上面盖着阿保机的狼首金印。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德光欲战,准之。尔需稳守中军,勿使孤军深入。"耶律倍抬头望向主帐方向,那里的狼龙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隐约可见阿保机的身影立在高处,披着的黑色大氅宛如展翅的雄鹰。
"既然父皇允了,二弟便放手一搏。"耶律倍将密信收入袖中,指尖触到内衬里缝着的《孙子兵法》片段,"但需答应我两件事:一,破城后不许屠城;二,若遇伏兵,立刻鸣金。"
德光嗤笑一声,拔刀劈断身旁的白桦树,积雪簌簌落下:"怕什么伏兵!铁林军的马蹄能踏碎任何陷阱——至于屠城......"他忽然凑近兄长,压低声音,"若不是你总在父皇耳边念叨'仁政',咱们契丹人早该像往年一样,抢完就走了。"
耶律倍望着断树上的年轮,想起去年在文馆教契丹贵族子弟读《孟子》,一个少年突然问:"汉人说'仁者无敌',那为什么我们总能打赢他们?"此刻看着德光眼中的战意,他忽然明白,有些道理,只有让铁与血去讲。
"随你吧。"耶律倍转身走向帐内,却在掀开帐帘时顿住,"但你要记住,父皇要的是东丹国,不是废墟。"
当晚子时,扶余城西南角忽然亮起无数火把。德光身披三重札甲,手持锯齿战斧,站在攻城梯前望着城头。渤海守军的箭雨如蝗般落下,却被铁林军的盾阵挡下,牛皮盾上的狼首图腾在火光中狰狞可怖。
"铁林军听令!"德光的吼声盖过风雪,"拿下西南角,本帅赏每人三坛粟米酒、十个汉人奴隶!"
"杀——"三千铁林军齐声怒吼,声音震得积雪从松枝上簌簌落下。最前排的士兵举起云梯,冒着滚木礌石奋勇攀爬,有人被石磨砸中头颅,脑浆混着雪花溅在同伴脸上,却无人后退半步。
耶律倍在中军帐中握着狼毫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案上的《贞观政要》被风吹开,露出"夫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的批注。他忽然起身,披上狐裘走向瞭望台,只见西南角的城墙下己堆起层层尸体,德光的战斧砍断了第七根云梯,却又有新的云梯架了上去。
"报——铁林军己破外城!"探马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渤海人退守内城,正在搬运火油!"
耶律倍心中一惊,火油是渤海国的秘宝,遇水更燃,当年大祚荣曾用它烧毁高句丽的战船。他立刻命人敲响铜锣:"传我将令,命德光将军暂缓进攻,谨防火攻!"
然而风雪太大,铜锣声刚传出帐外便被吞噬。耶律倍咬牙翻身上马,带着亲卫冲向西南角,却见城墙上突然泼下大片黑油,紧接着无数火把凌空掷下,瞬间将攻城梯引燃,惨叫声此起彼伏。
"德光!"耶律倍在火光中看见弟弟的身影,他正挥舞战斧砍向一名渤海士兵,却没注意到身后的火舌己舔上他的披风。耶律倍猛地抽箭搭弓,羽箭擦着德光的耳际射穿了一名举着火油罐的渤海兵,油桶炸裂,火星溅在德光脸上,烧出一片血泡。
"你疯了?!"耶律倍冲上前去,用马氅拍灭德光身上的火,"没看见他们用了火油?"
德光抹了把脸上的血泡,忽然大笑起来:"来得好!正好烧他娘的!铁林军听着,给我踩着尸体往上冲,谁先上城,赏百金!"
耶律倍望着眼前的炼狱场景,忽然想起韩延徽说过的"杀降不祥"。他转头看向主帐方向,阿保机的帅旗依旧稳稳立在那里,狼龙纹在火光中扭曲,像极了正在撕咬的野兽。
寅时三刻,扶余城内城破。
德光踩着焦黑的尸体进入城主府,府内的渤海贵族早己自缢,尸体悬在房梁上晃来晃去,地上散落着《孝经》抄本和断成两截的玉圭。他踢开一具尸体,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口铜箱,打开时金光夺目——里面装满了海东青羽毛、珍珠玛瑙,还有一卷用丝绸包裹的《渤海国史》。
"将军,城主府地窖里发现了粮食!"副将的声音里带着狂喜,"足够咱们吃三个月!"
德光抓起一把珍珠塞进皮囊,忽然瞥见墙上挂着幅山水画,画中是渤海国的镜泊湖,湖面上有艘小船,船头坐着个身着汉服的文人。他抬手将画劈成两半,笑道:"什么狗屁盛国,还不是被咱们踩在脚下?"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喧哗。耶律倍带着几名渤海降臣走入,其中一人身着紫袍,腰间系着金蹀躼带,正是扶余城守将大康乂。
"参见人皇王。"大康乂伏地叩首,额角触到地面的血迹,"末将己下令打开粮仓,望贵军勿再杀戮。"
德光挑眉:"你就是那个在城墙上泼火油的?胆子不小啊。"
大康乂浑身发抖,却硬着头皮道:"此乃渤海国制,城破即焚粮,以免资敌......"
"够了!"耶律倍打断他,转向德光,"二弟,父皇有令,破城后不许滥杀。这些渤海贵族,可押解至中军帐听候发落。"
德光盯着大康乂腰间的玉鞢带,那纹样竟与契丹迭剌部的图腾相似。他忽然伸手扯断玉带,玉块散落一地:"押解?留着他们日后造反吗?来人,把这些渤海狗——"
"德光!"耶律倍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忘了父皇的密旨?"
提到"密旨"二字,德光瞳孔骤缩。他想起出征前阿保机单独召见自己,说过"勿让倍儿难做,亦勿让朕难做"。他握紧战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甩袖而去,靴底碾碎了一块雕花玉珏。
耶律倍望着弟弟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转头对大康乂说:"你可知道,为何天皇帝执意要取扶余城?"
大康乂摇头,目光落在耶律倍腰间的金龊箭上——那是阿保机亲赐的信物,传说射杀过七部首领。
"因为这里是'铁都'。"耶律倍从袖中取出块磁铁,吸起地上的铁屑,"渤海国的铁器,十之八九出自扶余。父皇要的,不是一座城,而是让东丹国的铁骑,从此不缺兵刃。"
大康乂恍然大悟,却又生出疑惑:"可我朝与契丹素无大仇,天皇帝为何......"
"因为大辽要做天下的皇帝。"耶律倍望向窗外的火光,那里正有契丹士兵将渤海文书投入火堆,"而天下,容不得第二个'海东盛国'。"
与此同时,阿保机的主帐内。
述律平轻轻替丈夫擦拭伤口,那是今早巡视阵地时被流矢擦伤的,虽不深,却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帐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嚎,那是受伤的契丹士兵在接受萨满治疗。
"德光这孩子,还是太莽了。"述律平将沾血的布条扔进火盆,火星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若不是倍儿及时赶到,怕是要烧死半数铁林军。"
阿保机盯着帐外的雪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率军突袭室韦时,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他只有十二骑,却敢夜袭百人营地。"莽?"他忽然笑了,"朕当年比他还莽。再说了,不被火油烧一回,他永远不知道汉人城池的厉害。"
述律平望着丈夫眼中的赞许,心中忽然一紧。她想起昨夜做的梦:德光骑在狼身上,狼却长着龙的爪子,而耶律倍站在云端,手中捧着本燃烧的书。"可你不该让倍儿去擦屁股。"她低声道,"兄弟俩的梁子,怕是要越结越深。"
"结就结吧。"阿保机忽然按住妻子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他们成婚时打的,上面刻着"生死相契","朕要的不是兄友弟恭的戏文,是能咬碎敌人骨头的狼崽子。等打下渤海,朕会让倍儿治东丹,德光掌兵马,李胡镇草原——他们三个,少了谁都不行。"
述律平抬头,见丈夫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发,却比在临潢府时更有生气。她忽然想起盐池之宴那晚,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整个草原都在他掌中。"可李胡还在后方押运粮草,"她轻声道,"这孩子最近总与乙室部的老贵族往来,怕是......"
"由他去。"阿保机松开手,从案上拿起块渤海铁锭,在掌心掂了掂,"草原上的狼,若不给他块骨头啃,就要啃人了。等打完这仗,朕自会料理。"
卯时,雪停了。
耶律倍站在扶余城头,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渤海国的"太白军"战旗己被扯下,换上了契丹的狼龙旗,旗角上的海东青羽毛在风中簌簌作响。城下的契丹士兵正在劫掠府库,却被他事先安排的汉臣阻止,按《大辽律》登记造册。
"人皇王真是菩萨心肠。"身后传来讥讽声,德光不知何时登上城头,脸上的血泡己涂了熊油,泛着油光,"可惜菩萨心肠打不了仗。你瞧,这扶余城还是靠咱们铁林军的血打下来的。"
耶律倍望着城下堆积的尸体,其中既有契丹人,也有渤海人,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摸出袖中的金莲花,那是述律平给的护身符,却在指尖揉成碎片:"二弟可知,渤海国为何叫'海东盛国'?"
德光耸肩:"不过是些会种稻子、能冶铁的蛮子罢了。"
"因为他们能把胡汉的长处都变成自己的。"耶律倍指向远处的稻田,虽己收割,仍能看出整齐的畦垄,"他们学汉人的均田制,却保留着女真的渔猎传统;穿汉服,却在腰间挂着契丹式的皮囊。这样的国度,若不能收服......"
"就该灭族。"德光接过话头,从腰间拔出短刀,在城墙上刻下一道狼首纹路,"父皇说过,草原上的狼只能有一个首领。"
耶律倍看着刀刻的痕迹,忽然想起阿保机的金龊箭——那箭头至今还留着七部首领的血。他转身走向城下,却在楼梯拐角看见几个契丹士兵正在欺辱渤海女子,其中一人的腰带上挂着乙室部的图腾。
"住手!"耶律倍厉声喝止,"《大辽律》明文规定,杀汉人者死,欺凌归附者鞭八十!你们想找死吗?"
士兵们慌忙松手,其中一人嘟囔道:"咱们在战场上卖命,玩玩渤海女人都不行?这算什么狗屁律法......"
"再说一遍?"耶律倍按住剑柄,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阿保机在述律平的陪同下抵达,身后跟着完颜函普等归附首领。
"怎么回事?"阿保机望着地上瑟缩的女子,目光落在耶律倍按剑的手上。
"回父皇,"耶律倍松开剑柄,声音恢复平静,"儿臣正在整肃军纪。这些士兵违反《大辽律》,欺凌渤海百姓。"
阿保机转头看向那几个士兵,其中一人正是乙室部大人的侄儿。他忽然笑了,笑得那士兵浑身发颤:"好啊,朕的律法刚颁布,就有人敢触犯。述律平,你说该如何处置?"
述律平盯着那士兵腰间的骨刀,刀鞘上刻着乙室部的旧图腾。"按律,鞭八十,割耳示众。"她的声音如冰雪,"若有贵族包庇......"
"便连坐。"阿保机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人群,"朕知道,有些人觉得征服就是烧杀抢掠。但朕要告诉你们——"他猛地抽出金龊箭,射穿远处的望楼旗杆,"从今往后,大辽的征服,是让被征服者心甘情愿地跪下,亲吻朕的靴尖。"
城头鸦雀无声。耶律倍望着父亲手中的箭,箭簇上的"神册"二字在朝阳下清晰可见,忽然明白这一箭射的不仅是旗杆,更是旧贵族的脊梁。
当天正午,扶余城举行了献俘仪式。大康乂率三百渤海降将跪地,献上"铁都监造"的印信与户籍册。阿保机身着龙纹契丹札甲,左手握着金龊箭,右手抚过印信上的海东青纹,忽然开口:"朕封你为扶余节度使,仍管治此地。"
此言一出,契丹贵族哗然,德光更是忍不住向前半步:"父汗!这等败军之将......"
"败军之将?"阿保机挑眉,"朕看是忠勇之将。大康乂,你可知为何朕不杀你?"
大康乂抬头,见契丹皇帝眼中并无杀意,遂壮胆答道:"因陛下要收服渤海民心。"
"聪明。"阿保机扔下金龊箭,任由它插在降将面前,"从今日起,扶余城改为龙州,隶属东丹国。你们渤海人,依旧用汉制、穿汉服,但需在衣衽处缝上狼首徽记——这是朕给你们的荣耀。"
述律平适时上前,将一面狼龙纹锦旗递给大康乂:"若有不从者,可持此旗调契丹铁骑。但记住,你治下的百姓若再受欺凌......"她指尖划过锦旗边缘的利刃,"朕会用你的血来洗旗。"
仪式结束后,阿保机带着耶律倍漫步在扶余城街头。汉式的瓦当与契丹的毡帐并存,渤海百姓躲在门后窥视,却见契丹皇帝忽然停下,捡起一个孩童掉落的木雕海东青。
"做得不错。"阿保机将木雕还给孩子,从袖中取出块奶糖,"以后跟着朕,会有更多糖吃。"
孩子攥着奶糖,盯着阿保机胸前的玉龙佩,忽然用渤海语说:"像大祚荣爷爷的玉佩。"
耶律倍心中一惊,却见阿保机蹲下身,用渤海语笑道:"大祚荣是朕的兄弟,所以朕来接你们回家了。"
孩子似懂非懂,却被奶糖的甜味吸引,伸手触碰阿保机的胡须。围观的百姓发出低笑,气氛骤然缓和。耶律倍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尚书》里的"柔远能迩",此刻竟有了真切的体悟。
当晚,扶余城的渤海工匠被召集到契丹军营。阿保机亲自接见了他们的首领——一位瞎了左眼的老者,据说曾参与建造忽汗城的宫墙。
"听说你会'蒸土法'?"阿保机指了指城墙,"就是用开水和土,让城墙硬如铁石?"
老者点头,却道:"此乃渤海国秘传,从不外传。"
"那若朕用十名汉地工匠换你呢?"阿保机忽然拍手,帐后走出十名身着短打的汉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不同的工具,"他们会铸炮、会造车、会种占城稻。"
老者的右眼骤然发亮,他伸手抚摸汉人工匠带来的铁器,指尖划过犁铧上的纹路:"陛下当真肯换?"
"朕说话算话。"阿保机忽然指向耶律倍,"这位是人皇王,以后东丹国的事,你只消听他的。"
老者望向耶律倍,见他腰间挂着渤海式的玉坠,忽然伏地叩首:"小老儿愿为大辽效力,只望能给孩子们留条活路。"
耶律倍扶起老者,触到他掌心的老茧,与父亲的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白天看见的渤海文书,上面用汉字写着"民为邦本",却在字旁用契丹文注了"苍狼护佑"。或许胡汉之间,真的可以像潢水与土河那样,汇集成一条新的河。
子时,德光的营帐里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李胡裹着件破旧的羊皮袄,怀里抱着个木箱,里面装着风干的鹿肉和几坛马奶酒。
"听说你受伤了。"李胡扔给兄长一块鹿肉,自己灌了口酒,"疼吗?"
德光咬着鹿肉,含糊道:"比被母狼抓的伤轻多了。你怎么来了?父皇不是让你押运粮草?"
李胡望向帐外的狼龙旗,旗角上的海东青羽毛在夜色中泛着幽光:"粮草早到了,只是不想去见父皇兄......还有那个只会掉书袋的耶律倍。"
德光挑眉,忽然伸手扯掉李胡的羊皮袄,露出里面的契丹短打,胸前绣着的不是耶律氏的狼首,而是乙室部的鹰隼图腾。"你这是......"
"嘘——"李胡按住兄长的嘴,从怀里掏出枚骨哨,放在唇边吹了三声。远处传来夜枭的回应,那是八部旧贵族的暗号。
德光瞳孔骤缩:"你想干什么?现在是东征关键时刻,若敢......"
"不干什么。"李胡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癫狂,"只是觉得,咱们契丹人不该被汉人律法捆住手脚。等打下渤海,我要带突吕不部去抢些真正的战利品——汉人女子、铁器、还有......"他凑近德光耳边,"还有父皇藏在临潢府的'海东青秘册'。"
德光猛地推开弟弟,手按刀柄:"你疯了?那是萨满神物,擅自查阅会被处死!"
"所以需要哥哥帮忙。"李胡盯着德光脸上的血泡,"你不想知道,为什么父皇总是偏爱耶律倍?为什么述律太后总让你冲锋在前,却让他坐守后方?"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两人同时噤声。德光掀开帐帘,见是耶律倍的亲卫巡营,这才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李胡,后者正用匕首在木桌上刻着狼首,刀痕比寻常契丹狼多出三根鬃毛——那是八部旧盟的标志。
"我只问你一句,"德光压低声音,"你做这些,是为了部族,还是为了皇位?"
李胡停下刀,狼首的眼睛正好对着帐外的月光:"皇位?那是汉人的玩意儿。我要的,是让契丹人重新成为草原的主人——而不是穿着汉服、说着汉话的假龙。"
德光望着弟弟眼中的狂热,忽然想起祭天那日,阿保机戴上汉式冕旒时,李胡眼底的厌恶。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却在触到那鹰隼图腾时,心中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那是他们小时候都崇拜的图腾,如今却成了反叛的标志。
"记住,别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动手。"德光松开手,从箱底取出块狼首金牌,正是当年诸弟之乱时耶律剌葛的遗物,"等打下忽汗城,有的是机会。"
李胡接过金牌,指尖抚过上面的齿痕,忽然露出森然笑意。帐外的夜风卷起雪粒,扑在牛皮帐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爪子在抓挠,要将这虚假的和平抓破。
而在主帐内,阿保机正对着渤海国的舆图沉思。述律平端来一碗热羊奶,却见丈夫用狼毫笔在"龙泉府"上画了个圈,旁边批注着"太祖陵"三字。
"你当真要让倍儿在渤海故宫建东丹国?"述律平放下碗,"那里离契丹本土太远,恐生变故。"
"所以才让德光领铁林军驻黄龙府,李胡管着八部牧场。"阿保机握住妻子的手,在她掌心画着渤海疆域,"朕要让三个儿子各守一方,互相牵制——就像三块基石,缺了任何一块,大辽的宫殿都不稳。"
述律平望着丈夫眼中的火光,忽然想起盐池之宴那晚,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要将整个草原吞进肚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羊奶瓶在火上温了温:"但愿他们都能明白,苍狼家族的血,不该流在自己人身上。"
阿保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舆图上的"鸭绿江",那里被他用朱砂画了条红线,像道即将愈合的伤口。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个渤海孩子,还有他说的"大祚荣爷爷"。或许在那些渤海人心里,契丹人与他们本就是同根同源,只是被不同的风塑成了不同的模样。
"会明白的。"阿保机喃喃道,"等朕把苍狼旗插在忽汗城头上,等他们看见狼龙共舞的天命,就会明白——大辽,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述律平抬头,见帐外的雪又下了起来,却有一颗星子穿透云层,明亮如昨。那是苍狼星,也是汉人说的"天狼星",此刻正悬在扶余城上空,俯瞰着这片即将改天换地的土地。
雪越下越大,耶律倍站在城头,望着契丹士兵与渤海百姓共同清扫积雪。有人用渤海语唱起了民谣,曲调竟与契丹的《黑车子之歌》相似。他摸了摸袖口的《禹贡》暗纹,那里不知何时被缝上了渤海国的雪花图案,与契丹二十八宿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
或许,这就是父皇说的"熔炉"吧。耶律倍想着,握紧了手中的狼龙纹令牌。只要火够旺,铁够多,总有一天,胡与汉、狼与龙,都会熔成一块谁也砸不碎的好铁。
而他,有幸成为这熔炉的掌火人之一。
雪落无声,却在黎明前悄然停住。东方既白时,扶余城头的狼龙旗猎猎作响,与渤海国的朝阳一起,照亮了这片即将被写入大辽史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