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赞西年腊月初二,东丹国首府龙泉府的城门缓缓打开。耶律倍骑着白马踏过护城河上的浮桥,望着门楣上新刻的"东丹门"三字,字体一半契丹文弯钩盘曲,一半汉文方正端丽,宛如两道缠绕的锁链,将胡汉两个世界锁在同一座城池里。他身后跟着大諲歙及渤海贵族,每人腰间都系着新赐的狼首海东青玉佩,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
"人皇王请看,"韩延徽策马近前,指着城头的箭楼,"渤海旧制的'望火楼'己改设契丹式的烽火台,昨夜试燃,百里外可见青烟。"
耶律倍点头,目光扫过街道两侧。渤海百姓跪在道旁,有人捧着粟米,有人举着海东青羽毛,却都在偷偷打量契丹士兵的皮甲与汉臣的宽袖长袍。他注意到,不少人衣襟内侧仍绣着海东青纹样,只是比大諲歙的更小、更隐秘。
"传我的令,"他对亲卫道,"免除渤海百姓三年赋税,开仓放粮时,契丹兵与渤海民同等待遇。"
亲卫领命而去,大諲歙策马上前,低声道:"人皇王此举,是想让渤海人知道,东丹国不是契丹的附庸?"
"东丹国是大辽的东丹国,"耶律倍望着远处正在改建的王宫,宫墙上的海东青浮雕己被凿去, replaced by苍狼与白鹿的图腾,"但渤海人不该是契丹的奴隶。大諲歙,你可知我为何留你在龙泉府?"
前渤海国王摇头,耶律倍指了指街角的粟米摊:"因为只有你知道,渤海的粟米该种在辽河上游还是下游,知道哪里的铁矿适合锻造农具,知道百姓最怕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大諲歙一怔,忽然在马背上向耶律倍深深一躬:"罪臣......不,臣定当辅佐人皇王,让渤海子民安居乐业。"
当天下午,耶律倍在临时王宫召开第一次东丹国政会议。中台省的官署内,契丹贵族与渤海旧臣分列两班,前者身着左衽皮袍,腰悬短刀;后者穿着右衽宽袖朝服,腰间玉鞢带叮当作响。
"诸位,"耶律倍手持《东丹国制》竹简,"从今往后,东丹国以汉制治民,以契丹法统军,胡汉官员皆可参议国政。这是中台省的官印,"他举起一枚刻着"东丹中台之印"的金玺,"契丹文在上,汉文在下,象征胡汉一体。"
话音未落,契丹贵族耶律安端越众而出:"人皇王!我契丹人向来骑马射箭,何时需要学汉人舞文弄墨?这中台省,不如叫'书呆子省'!"
哄笑声在殿内响起,渤海旧臣们脸色难看。耶律倍注意到大諲歙的拳头攥得发白,却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安端大人说得对,"耶律倍微笑道,"契丹勇士自然该在马背上争天下。不过......"他命人抬上一个木箱,打开后露出一套渤海农具,"东丹国的粟米要卖给契丹,铁器要运往临潢府,这些账目、文书,若没有汉人官吏,怕是算不清。"
安端皱眉:"那让汉人去算就是,何苦让咱们契丹贵族坐在这里听他们之乎者也?"
"因为你们是东丹国的贵族,"耶律倍的声音忽然冷下来,"若连汉人的账册都看不懂,如何管理头下户?如何征收赋税?难道要像'打草谷'一样,靠抢过日子?"
殿内顿时安静。耶律倍扫视众人,目光落在渤海左相大元钧身上:"大元钧大人,你曾在渤海主管户籍,如今就由你暂领中台省右相,教契丹贵族们如何清点人口、丈量土地。"
大元钧一愣,随即叩首:"臣领旨。"
耶律安端还要反驳,却见韩延徽捧着一叠文书上前:"这是天皇帝亲批的《头下户改制诏》,今后东丹国的头下户不再全属贵族私产,需向中台省缴纳三成赋税,余下归领主。"
契丹贵族们顿时哗然,耶律倍抬手示意安静:"诸位放心,作为补偿,东丹国将开放与中原的互市,允许贵族用皮毛、海东青换取丝绸、瓷器。"他看向安端,"听说你去年抢了后唐商人的茶砖,被父皇重罚,若有了互市,你便可光明正大地换茶喝了。"
安端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耶律倍知道,这些贵族虽然不满,但对中原器物的渴望,足以让他们暂时妥协。
当晚,耶律倍在书房召见韩延徽,却见汉臣手中捧着一本《渤海国志》,书页间夹着契丹文的《猎鹿法典》。
"先生这是......"耶律倍挑眉。
"在找胡汉制度的共通之处,"韩延徽翻开书页,"渤海的'五京制'与契丹的'捺钵'虽不同,却都是为了掌控疆域。太子若将两者结合,设固定都城,又保留契丹贵族的西季捺钵......"
"妙!"耶律倍击掌赞叹,"就叫'五京捺钵制',既合汉家礼制,又存契丹旧俗。先生可速速拟旨,明日便昭告天下。"
韩延徽却没有动,反而放下书,凝视着耶律倍:"太子可知,德光在黄龙府屯兵三万?"
耶律倍握着狼毫的手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阴影:"我知道。父皇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要让他盯着我。"
"不止盯着,"韩延徽低声道,"昨日有密报,德光派人联络渤海旧部,许以重利,让他们阻挠均田制推行。"
耶律倍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龙泉府的夜空上,苍狼星与海东青星遥遥相对,正如他与德光的处境。"随他去吧,"他轻声道,"若连这点阻力都扛不住,我又如何做东丹的人皇王?"
天赞五年正月初一,东丹国正式建元"甘露"。耶律倍身着十二章衮服,在新建的"合汉殿"举行登基大典。殿内悬挂着苍狼与海东青共舞的巨幅壁画,契丹巫师与渤海萨满并列站在祭坛两侧,前者执爟火,后者摇铜铃。
"天佑东丹,胡汉一家!"耶律倍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渤海旧臣与契丹贵族同时叩首,却各怀心思。大諲歙望着殿柱上的狼首海东青浮雕,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德光承诺,若他反辽,便支持他复辟渤海国。
大典结束后,大諲歙被留了下来。耶律倍屏退左右,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德光写给你的密信,对吧?"
大諲歙脸色骤变,却见耶律倍将信投入炭盆,火苗瞬间吞没了"复辟渤海"西字。"人皇王为何......"
"因为我相信你,"耶律倍首视他的眼睛,"你若想反,在忽汗城破时就该自尽,而不是跟着我来龙泉府。"他指了指殿外,百姓们正在庆祝新年,契丹士兵与渤海青年一起摔碗喝酒,"你看,他们己经开始叫你'渤海郡王',而不是'降王'。"
大諲歙低头,看见自己腰间的狼首海东青玉佩在火光下闪烁,忽然想起耶律倍说过的"熔炉"论。或许,与其做一个灭亡王朝的殉葬者,不如做一个新生帝国的奠基人。
"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人皇王,"他叩头道,"只是德光那边......"
"不用管他,"耶律倍冷笑,"父皇早己命完颜部的女真水师封锁辽河,德光若敢南下,便是违抗天皇帝的将令。"
然而,耶律倍没想到的是,阿保机的将令正在失去威慑力。天赞五年正月十五,正当龙泉府张灯结彩庆祝元宵节时,忽有快马传来急报:天皇帝病情恶化,己从忽汗城启程返回上京,述律太后命耶律倍即刻前往扶余城觐见。
"父皇要召见我?"耶律倍皱眉,看向韩延徽,"先生以为如何?"
"怕是凶多吉少,"韩延徽低声道,"德光的铁林军就在黄龙府,而扶余城位于东丹与契丹本部之间,若有异动......"
"但我若不去,"耶律倍握紧腰间的金龊箭,"便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备马,我即刻出发,你留守龙泉府,若三日内我未归......"
"太子不可!"韩延徽急道,"这很可能是德光的圈套!"
"若真是父皇病危呢?"耶律倍翻身上马,"我身为长子,岂能不去?"
扶余城离龙泉府三百里,耶律倍率领五百亲卫,连夜赶路。黎明时分,他们抵达扶余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头遍插狼首旗,却不见阿保机的车驾。
"人皇王请回吧,"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德光身着铁札甲,手持斩胡刀,"天皇帝有旨,东丹国初立,人皇王需坐镇本土,不得轻离。"
耶律倍勒住马,望着弟弟眼中的寒光:"父皇在哪里?让他亲自对我说!"
"父皇?"德光冷笑,"父皇早己回上京,现在扶余城由我镇守。皇兄还是请回吧,莫要让我难做。"
耶律倍注意到,德光身后的士兵中有不少渤海面孔,显然是收编的降卒。他忽然想起大諲歙的密报:德光正在黄龙府用契丹铁骑换渤海铁器,试图组建一支"胡汉混编军"。
"德光,"他沉声问道,"父皇到底怎么了?"
"皇兄还是操心自己吧,"德光指了指耶律倍腰间的金龊箭,"听说你在东丹国推行汉制,连契丹贵族都要学《论语》?父皇若是知道,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住口!"耶律倍怒喝,"父皇让我用汉制,是为了大辽的将来!你以为靠杀戮就能坐稳天下?"
"我不需要坐稳天下,"德光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我只需要坐稳该坐的位置。皇兄,回去吧,别让我为难。"
耶律倍盯着弟弟的眼睛,忽然意识到,阿保机的病情恐怕比想象中更严重,否则德光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阻拦他。"好,我回去,"他咬牙道,"但你最好祈祷父皇无事,否则......"
"否则怎样?"德光拍了拍腰间的金印,"天下兵马大元帅在此,谁敢动我?"
回程路上,耶律倍望着天边的启明星,想起阿保机在忽汗城说的"两只爪子走路"。如今,一只爪子被德光按住,另一只爪子能否在东丹国站稳?
刚到龙泉府,他便接到述律平的密信,上面只有八个字:"遗诏未宣,勿轻举妄动。"耶律倍握着信纸,忽然明白,阿保机的"父死子继"遗诏,己成了契丹贵族眼中的洪水猛兽,而他,正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当晚,东丹国中台省灯火通明。耶律倍铺开舆图,在扶余城与黄龙府的位置画上红圈,又在辽河沿岸标上女真水师的记号。韩延徽站在一旁,忽然开口:"太子可知,渤海有句古话:'海东青再猛,也斗不过群狼。'"
耶律倍抬头,看见汉臣眼中的忧虑与坚定。他忽然想起大諲歙袖口的狼首刺青,想起渤海百姓在城破时的期待,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传我的令,"他掷笔于案,"明日在龙泉府外建'胡汉共祖庙',供奉契丹始祖与渤海太祖。同时开科取士,不论胡汉,皆可应试。"
韩延徽一愣,随即抚掌赞叹:"妙啊!此举既宣示天命所归,又笼络渤海士人,德光便是想反,也要问问东丹的读书人和庄稼汉答不答应!"
耶律倍望着窗外的星空,苍狼星与海东青星依旧遥相辉映,却有一颗新星在它们之间升起,闪耀着不同于胡汉的光芒。或许,这就是东丹国的天命——不是取代契丹,也不是复辟渤海,而是让两种文明在熔炉中重生。
天赞五年正月廿,胡汉共祖庙落成。耶律倍亲率契丹贵族与渤海旧臣,以青牛白马祭天,以稻粱稷麦祭地。当契丹巫师的"苏鲁锭"长枪与渤海萨满的海东青图腾同时插入祭坛时,天空忽然飘起细雨,在初春的寒风中,竟有了一丝暖意。
大諲歙望着祭坛上的狼首与海东青雕像,想起耶律倍说的"熔炉",忽然明白,真正的征服不是毁灭,而是让对手在你的影子里看到自己的光。他转头望向耶律倍,后者的冕旒上挂着雨滴,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而在千里之外的上京临潢府,阿保机躺在病榻上,听着使者汇报东丹国的新政,忽然露出笑容:"倍儿果然没让朕失望......传旨,赐东丹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许其自建护卫军。"
述律平握着丈夫的手,感受到他的力气正在流逝,心中悲痛。她知道,阿保机此举,是要用军权换取耶律倍的生存空间,也是在向德光宣告:东丹国不是砧板上的鱼肉,而是大辽不可分割的臂膀。
"平儿,"阿保机忽然握紧她的手,"朕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灭了渤海,而是生了倍儿......他比朕更懂,什么是真正的雄主。"
述律平含泪点头,望向窗外。草原上的雪正在融化,露出星星点点的新绿,仿佛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只是,这个时代的开创者,却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