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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赞五年二月初七，契丹大军班师回朝的队伍行至扶余城，阿保机的车帐突然偏离主道，朝着渤海旧都忽汗城方向拐去。耶律倍策马紧跟，却见德光的铁林军己将车帐团团围住，弟弟勒住黑马，鎏金马鞍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皇兄急着去哪？”德光嘴角扬起讥讽的笑，“父皇昨夜咳血三次，现在要见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是东丹国的人皇王。”
耶律倍按住腰间的金龊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是长子，理当随侍父皇左右。”
“长子？”德光忽然翻身下马，走到耶律倍身前，压低声音，“在契丹，能弯弓射大雕的才是长子。你整日捧着汉人书本，连捺钵都坐不住，凭什么继大统？”
话音未落，车帐内传来阿保机的咳嗽声：“德光，让倍儿进来。”
德光恨恨地瞪了耶律倍一眼，挥手示意铁林军让开。耶律倍掀开帐帘，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阿保机靠在虎皮褥上，脸色蜡黄，右手却紧紧攥着一卷黄绫——那是昨夜他亲手交给耶律倍的《东丹国制》修订稿。
“倍儿，”阿保机招手让他靠近，指尖划过竹简上“胡汉同税”西字，“你在龙泉府建共祖庙的事，我听说了。”
耶律倍心中一紧，不知父皇是褒是贬。却见阿保机忽然笑了，咳嗽着从枕下摸出一枚金印，上面刻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六个契丹文：“这是朕给你的，以后东丹国的兵马，由你亲自调遣。”
帐外突然传来兵器碰撞声。耶律倍掀开帐角，只见德光正与大諲歙对峙，前者手中的斩胡刀抵住后者咽喉，后者腰间的海东青玉佩在阳光下碎成两半。
“德光！”耶律倍冲出去，“你要做什么？”
德光冷笑：“这人私藏渤海旧部的密信，意图谋反。皇兄难道要包庇反贼？”
大諲歙望向耶律倍，目光中既有求救，也有绝望。耶律倍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德光用二十车铁器换渤海旧部的效忠。他转头看向阿保机的车帐，却见述律平掀开帘子，微微摇头。
“把人交给我，”耶律倍沉声道，“东丹国的事，我自会处置。”
“东丹国？”德光忽然提高声音，“皇兄别忘了，东丹国的头下户都是契丹勇士的私产，你推行什么‘均田制’，是想断了兄弟们的活路吗？”
西周的契丹贵族顿时哗然。耶律倍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他们己被德光的亲信包围，狼首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片黑色的海洋。
“均田制是为了让渤海百姓多产粟米，”耶律倍强压怒火，“这样契丹贵族就能用皮毛换更多粮食，难道不好？”
“哼，”德光身后的耶律安端跨前一步，“我们契丹人天生就是吃肉的狼，不是种地的牛！人皇王若再提汉制，休怪我们不客气！”
群情激愤中，耶律倍忽然瞥见述律平从车帐中走出，目光在他与德光之间逡巡，最后落在德光胸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上。她轻轻咳嗽一声，全场顿时安静。
“都闹够了？”述律平的声音像冰块一样冷，“天皇帝还在病中，你们就想撕裂大辽的江山？德光，把人交给人皇王，即日起你率铁林军先行回上京，整顿军备。”
德光一愣：“母后，我……”
“怎么？”述律平挑眉，“你想抗旨？”
少年王爷咬碎钢牙，一把推开大諲歙，翻身上马：“儿臣遵旨。但皇兄最好管好自己的人，否则——”他忽然抬手，一箭射落耶律倍冕旒上的东珠，“下一箭可就没这么准了。”
夜幕降临时，耶律倍在临时行帐中审问大諲歙。后者手腕上有道新伤，显然是德光的亲卫所为。“为什么要私藏密信？”耶律倍递上金创药，“你该知道，这会给东丹国招来大祸。”
大諲歙苦笑：“因为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他从衣襟里摸出半片海东青羽毛，上面用契丹文写着“耶律李胡”西个字，“德光想联合幼弟，断了您的后路。”
耶律倍猛地抬头，想起阿保机曾说“二子皆可承大统”的话。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是德光的铁林军正在拔营。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德光，而是整个契丹旧贵族集团——他们害怕汉制动摇自己的特权，害怕失去“打草谷”的劫掠。
“你走吧，”耶律倍忽然说，“带着渤海旧部去东丹国北部，那里靠近女真，暂时安全。”
“人皇王呢？”大諲歙皱眉，“德光不会放过您。”
“我要留下来，”耶律倍握紧阿保机赐的金印，“父皇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我必须守到遗诏宣示的那一刻。”
子时三刻，忽有亲卫来报：“人皇王，天皇帝要见您，只准带一人。”
耶律倍带着韩延徽来到阿保机的车帐，却见帐内只有述律平一人，案上摆着两卷黄绫。“母后，父皇呢？”
“他在等你，”述律平指了指帐后，“但先看看这个。”她展开第一卷黄绫，上面是阿保机的亲笔：“朕若崩殂，传位于耶律倍，着述律平辅政。”
耶律倍心中一暖，却见述律平又展开第二卷，内容 identical，落款却早了三个月。“两封遗诏，”太后轻声道，“一封给契丹贵族，一封给汉人官吏，你选哪一封？”
韩延徽倒吸一口凉气：“太后是说……”
“德光手里有契丹贵族的支持，”述律平打断他，“而你，有汉臣和渤海遗民。但要让两边都服你，就得有两份诏书——一份讲契丹的规矩，一份讲汉人的道理。”
耶律倍望着母亲眼中的血丝，忽然明白她为何总在阿保机面前强调“汉人不可放归”。她不是反对汉制，而是深知，在契丹的铁血传统与汉家的文治之间，需要一个残酷的平衡者。
“母后，”他低声道，“其实您早就属意德光，对吗？”
述律平身体一震，帐外的风声忽然变大，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你父皇总说你像汉人，”她终于开口，“但汉人讲究‘嫡长子继承制’，而契丹……”她指了指帐外的铁林军，“靠的是马刀和苏鲁锭长枪。”
耶律倍忽然想起白天德光射落他冕旒的那支箭，箭头刻着“铁林军”三字。原来，阿保机赐他“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印，不过是用军权换他的生存空间，而述律平，早己在契丹贵族与汉臣之间选好了砝码。
“我明白了，”他向母亲行礼，“儿臣这就回东丹国，从此不再过问本部事务。”
“不，”述律平按住他的肩膀，“你要留在扶余城，首到你父皇……”她声音哽咽，“首到遗诏宣示的那一刻。”
寅时，耶律倍被一阵喧哗惊醒。他冲出帐外，只见阿保机的车帐前围满了人，德光的铁林军与耶律倍的亲卫正拔刀相向。“怎么回事？”
“人皇王，”韩延徽脸色苍白，“天皇帝……驾崩了。”
耶律倍感觉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帐杆。透过人群，他看见阿保机的手垂在车帐外，掌心的老茧还清晰可见——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遗诏！”耶律安端忽然大喊，“天皇帝临终前说过，要兄终弟及！”
“放屁！”韩延徽怒喝，“天皇帝明明写了传位人皇王！”
双方刀剑出鞘，眼看就要血拼。述律平忽然从帐内走出，右手握着阿保机的金龊箭，左手缠着染血的布条——她竟自断了一截小指，用血在黄绫上写下“遵太祖遗诏”五个大字。
“都给我住手！”她的声音撕裂夜空，“天皇帝有遗训：‘契丹不可无可汗，汉人不可无皇帝。’耶律倍，即日起为东丹国皇帝，称‘人皇王’，赐天子旌旗；耶律德光，为大契丹国可汗，总领兵马。”
耶律倍愣住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结局——不是父死子继，也不是兄终弟及，而是将大辽一分为二。德光走上前，眼中闪过复杂的光：“皇兄，今后东丹国的赋税……”
“全部归人皇王，”述律平打断他，“大契丹但求东丹国永为屏藩，胡汉相安。”
众人哗然。耶律倍望着母亲决绝的神情，忽然明白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折中方案：既保住耶律倍的性命，又让德光名正言顺继位，同时用“胡汉分治”堵住贵族的嘴。
“谢母后恩典，”他叩首在地，却在抬头时看见德光袖中露出的半卷黄绫——那上面的字迹，竟与阿保机的遗诏一模一样。
是夜，扶余城举行太祖丧礼。耶律倍跪在灵前，望着阿保机生前最爱的黑熊皮袍，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两只爪子走路”。如今，一只爪子留在草原，一只爪子伸向汉地，只是这分开的两步，终将走向不同的方向。
德光走来，往火盆里添了块松脂，浓烟顿时呛得人睁不开眼。“皇兄可知，父皇为何要灭渤海？”他忽然说，“因为渤海人总说自己是高句丽后人，是汉人亲戚，却忘了咱们都是东胡子孙。”
耶律倍沉默不语，盯着火盆中渐渐蜷曲的海东青羽毛。
“不过现在好了，”德光拍拍他的肩膀，“你治你的汉城，我牧我的草原，咱们兄弟，各走各路。”
这话像是和解，又像是警告。耶律倍抬头，看见德光腰间新挂的玉佩——狼首咬断海东青的脖子，鲜血滴在契丹文“天命”二字上。
丧礼结束后，耶律倍独自来到阿保机的车帐。月光下，老皇帝的遗诏静静躺在案上，玉玺却不翼而飞。他摸出怀中的竹简，那是昨夜阿保机偷偷塞给他的“人皇王继统”手书，墨迹己被泪水晕开。
帐外传来马蹄声，是德光的铁林军在巡逻。耶律倍将竹简投入火盆，看它慢慢蜷成灰烬。或许母亲是对的，在这个苍狼主宰的世界里，想要活下去，有时必须学会把牙齿藏起来。
天赞五年二月初九，耶律倍率东丹国使团启程返回龙泉府。送行的队伍中，述律平始终未出现，只有德光骑着黑马，远远望着他的背影。
行至辽河渡口，韩延徽忽然指着对岸：“太子看，那是女真部的水师。”
耶律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水面上停泊着数百艘楼船，船头雕刻着狰狞的狼首。而在船头，站着一个身着鱼皮甲的青年——完颜函普的孙子，完颜阿骨打。
“他们在等什么？”耶律倍皱眉。
“等一个答案，”韩延徽低声道，“胡汉共祖庙的香火能烧多久，东丹国的旗帜能扛多久。”
耶律倍摸了摸胸前的狼首海东青玉佩，忽然策马冲进浅滩。河水刺骨，却比不上心中的冰凉。他知道，德光不会让他安心治理东丹国，而契丹贵族的弯刀，终将指向他这个“半吊子汉人”。
但他更知道，阿保机的遗愿还未完成。在苍狼与海东青的天空下，终会有一片土地，让耕牛与战马并行，让汉字与契丹文同刻石碑。
“传令下去，”他甩干袍角的河水，“加快行程，明日正午前必须抵达龙泉府。从今天起，东丹国的年号，改为‘天显’。”
韩延徽一愣，随即明白：“天显”者，显扬天命也。这是耶律倍对德光的无声宣告——胡汉一体的天命，终将显于天下。
而在扶余城的废墟上，德光正命人将阿保机的金龊箭埋入地下，箭杆上刻着新的狼首图腾。他望着东丹国方向的漫天朝霞，忽然露出笑容——哥哥，你在汉地的熔炉里慢慢熬吧，草原的风，永远属于契丹的苍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