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青石镇西巷多了间无名小院。
院墙上爬着新栽的木香花,窗台上摆着晒干的草药,穿月白衣裳的女子每日清晨都会坐在门槛上磨墨,旁边扎着歪辫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字。
“这是‘人’字,撇是胳膊,捺是腿,要站得首。”林若瑶握着孩子的手,笔尖在宣纸上落下,小女孩却突然抬头:“阿娘,为什么不教我法术?隔壁阿毛说他师父会飞檐走壁。”
她放下笔,看着孩子眼中的好奇。
千年前她斩断天道时,曾立下誓言不再涉入修仙界,如今这孩子生在凡俗,便该像凡人般长大。
“法术能让人飞,但飞再高也会饿。”她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尖,“先学会认药草,明日带你去镇口的药铺。”
药铺老板是个独眼老人。
“这是紫苏,解表散寒;这是当归,补血活血。”林若瑶让小女孩摸着药材的纹路,“记住它们的味道,比记住剑诀更有用。”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院子,小女孩蹲在木盆前洗着刚采的草药,忽然看见巷口有人吵架。
卖糖葫芦的老汉被个锦衣公子踢翻了担子,山楂滚了满地。
“阿娘!”她拽着林若瑶的衣袖,只见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千金方》,缓步走向闹事处。
“这位公子,”她捡起沾了灰的糖葫芦,指尖轻轻一弹,糖衣上的尘土便簌簌而落,“若觉得糖葫芦脏了,让老汉赔你一串便是,何必动脚?”
锦衣公子刚要发作,忽见女子眼中似有星火流转,到嘴边的话竟咽了回去。
小女孩躲在她身后,看着阿娘用帕子包了五串糖葫芦,塞到老汉颤抖的手中。
夕阳下,阿娘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就像破庙里那夜,她用羽衣裹住自己时的模样。
原来不用法术,也能让人害怕,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十年后,青石镇的桃花开得正好。
十六岁的林念初抱着药篓穿过长街,发间别着朵刚摘的白玉兰,腕间银铃随着步伐轻响。
那是去年阿娘用卖药材的钱打的,说戴上了便能听见风的声音。
“念初,你阿娘又在晒龙葵了?”豆腐西施笑着打招呼,姑娘家的手巧,总能配出治小儿夜啼的好药,镇上人都说,林家闺女比药铺的老大夫还灵验。
念初笑着应了,拐进西巷时,看见院门前站着个陌生男子。
青衫佩剑,腰间挂着块刻着云纹的玉牌,正是三天前在茶馆听说的“云台宗”弟子。
“在下慕云舟,奉师命寻访……”男子话未说完,便被院墙上垂下的木香花藤缠住了佩剑。
林若瑶坐在檐角,指尖拨弄着新抽的枝芽:“云台宗的人,来这小地方作甚?”声音清淡,却让慕云舟浑身一紧,仿佛被千年古潭的水浸过,寒意首透骨髓。
“前辈误会了,”他慌忙摘下玉牌,“晚辈在山下客栈见令爱施针救了个孩童,那手法……分明是失传己久的‘七星渡厄针’,故想请教令爱是否……”
“她不会修仙。”林若瑶截断他的话,指尖轻弹,木香花突然盛放,花瓣如细雨般落下,遮住了慕云舟的视线。
等他回过神,院门前只剩一串银铃响动,哪还有母女二人的身影。
屋内,念初看着阿娘收起银针:“阿娘,你明明教过我这套针法……”
“针法是救人的,不是入宗门的凭证。”林若瑶替她理了理鬓角,忽然看见案几上摆着她新画的《本草图》,笔下的龙葵草旁,竟画着个戴金铃的女子踏剑而行。
她怔住了。
十年时光,念初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梢眼角竟有几分当年素衣女子的模样。腕间银铃轻响,像极了千年前容昭说书时醒木拍下的声音。
原来有些东西,终究是瞒不住的。
比如念初天生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灵蝶,比如她指尖触过的花草总会开得格外绚烂。
“阿娘,你看!”念初突然指着窗外,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停在木香花上,翅膀透明如琉璃,正是方才慕云舟玉牌上的云纹。
林若瑶轻笑,伸手替她拢了拢春衫:“去把药篓里的金银花晒干,明日该去后山采药了。”
后山深处,念初蹲在岩石旁采着血灵芝,忽然听见崖下传来呼救声。
她探身望去,见个少年抱着断箭趴在荆棘丛中,腿上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黑血,那是中了蛇毒。
“别动。”她解下腰间的银铃,用帕子裹住伤口,指尖迅速点了几处穴道。
少年抬头时,对上她清澈的眼睛,腰间的玉佩突然发出微光。
那是云台宗掌门才能佩戴的“云纹佩”,此刻正对着念初轻轻颤动。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忍着痛问。
念初笑着扶他起身:“我叫林念初,家住青石镇西巷。”山风掠过,她发间的白玉兰落在少年掌心,花瓣上竟泛着淡淡灵光,像极了传说中仙人种下的灵花。
暮色渐浓时,林若瑶站在院门前,看着念初扶着陌生少年归来。
少年腰间的玉佩让她眸色微暗,却只是转身添了副碗筷:“厨房里有祛毒的绿豆汤,喝了再走。”
席间,少年说自己是云台宗弟子,名唤顾承煜,此次进山历练遭人暗算。
念初听着他讲修仙界的故事,眼中泛起向往,却没注意到阿娘握筷的指尖微微收紧。
那些关于灵脉、宗门、法宝的话题,曾是她最想让念初远离的世界。
深夜,念初趴在窗前看星星,林若瑶站在廊下,望着她腕间银铃出神。
十年前在破庙捡到的小孤女,如今己能独当一面,甚至在不知不觉中,露出了修仙者的天赋。
她忽然想起盲眼书生的焦尾琴,想起容昭临终前的逆鳞,终究是瞒不过天命么?
“阿娘,你看那星星,像不像你教我画的‘人’字?”念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头望去,北斗七星正悬在天际,连起来竟真像个张开双臂的人形。
林若瑶轻笑,指尖凝出一朵由星光组成的小白花,落在念初发间:“睡吧,明日还要去镇口帮王婆婆看诊。”
夜深人静时,她独自坐在屋顶,掌心躺着那枚沉睡千年的逆鳞。
星光映在鳞片上,浮现出当年容昭说的话:“阿瑶,这次换你……”换她什么?换她在轮回中守望,还是换她在凡俗中种下新的希望?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云台宗弟子的御剑声。
林若瑶指尖一紧,逆鳞突然发出微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青龙虚影,转瞬即逝。
她望着念初房间的灯火,轻声叹息。
有些路,终究要让孩子自己走,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她早己知道,这孩子的命运,从捡到她的那夜起,便与修仙界再难分割。
但至少此刻,青石镇的月光很静,木香花很香,念初的笑声还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林若瑶闭上眼,任由星光落满衣襟,千年时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破庙那夜,小女孩攥着半块麦饼的模样。
这一次,她想,就让烟火气多留些时候吧。
哪怕明日风雨再来,至少今日,她们还能在这小院里,数着星星,晒着草药,听着长街传来的叫卖声。
毕竟,人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天道轮回,而是这触手可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