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蛇娘子长而红的信子末尾开了细细的两个叉,在合上的蛇口里吐了又缩。
玄月向前一跃,轻盈地落到了街面上,正挡在庞大的黑蛇和横亘的海棠巨树之间。
九九八十一根落星针全部被唤出,细长的银针尖端泛着泠泠寒光,尽数朝向了蛇娘子。
玄月冷着脸,一句一顿地道:
“不管是与不是,你若想对她们动手。”
“就得先过我这关。”
威胁起到了效果。
蛇娘子一对三角眼眯成了两条猩红的血缝。缝里射出的红光掠过玄月,投向她身后簇簇层叠的垂丝海棠花上。
树被撞倒时在地上滚过一遭,红色的花瓣上沾了不少泥水,斑斑驳驳。
花丛中,两双惊恐的眼睛见巨大的黑蛇凶恶地盯着她们,又往后缩了缩。
玄月左移一步,挡住了蛇娘子的视线。她的脸上是少有的张扬之色:
“姐姐,来比划比划?”
对于她的挑衅,黑蛇只是继续吐着口中的红信子,既没动作,也不言语。
这本就在玄月的预料之内。
蛇娘子如果有把握拿下她,就不会在偷袭失败后立刻转去祸害凡人了。
毕竟,蛇娘子上次吸她血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她的秘密——
她的血有治愈能力。
街面上的雾渐渐淡去,露出了两旁破烂不堪的建筑。
地面上躺着几个破红灯笼,红纸泡在雨后的积水里。残余的火光透过灯笼上不规则的缺口,成了这片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僵持的局面被打破了。
蛇娘子笑不由心地道:
“妹妹当真是心软得很。”
她蛇头一甩,长身没有关节一般地扭动又收缩,堪堪化成了人形。
她掸掸裙摆上的灰土,轻飘飘地道:
“看在这两百年交情的份上。”
“本座今日就放过她们了。”
玄月不说话,仍维持着防备姿态。
在蛇娘子曳地的黑裙之下,她隐约能看见半条断腿。
伤得还真是不轻。
……
也不知道玄骨现在怎么样了。
呃……
这关她什么事……
玄月若有所思,蛇娘子却不在意她答不答。她向上跃到了半空,欲化雾而去。
玄月暗松一口气,却也目视着那浓雾,等着蛇娘子离开。
忽地,雾里又探出了张蛇娘子半阴半阳的脸。
她唇角的笑既似嘲弄,又似乎是真心的关切:
“本座奉劝你一句,那萧诧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是…想挑拨他们的关系?如果她的目的是这个,那就完全是多此一举。
她和玄骨的所谓师徒关系,本来就只是表面平和,实际上已经很恶劣了……吧。
尤其在上岛前,他还差点把她给掐死。
她当然知道玄骨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也没那么坏吧。
玄月看着蛇娘子的眼睛,也刻意热络地道:
“姐姐,你要是如此好心,不如直接告诉我,我的来历是什么吧?”
蛇娘子的目光略有闪烁。
她的脸向后退,干脆直接隐没在了雾里。
雾里只传出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妹妹还是仔细着点儿,别一不小心香消玉殒了。否则,本座的寒蛟丹可就收不回来了。”
玄月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蛇娘子是和玄骨合计好了的。
想从他们口中套出自已的身世,多半没希望。
一头狐狸,一条毒蛇。都不是好人。
还组了队……
玄月也不客气了:
“姐姐既不肯告诉我,那其他的事,也就不劳你费心了。”
蛇娘子没再与她多言,浓白的雾向海上移动,飞快地消失在天际。
玄月将护在海棠花上的防护罩收回。
脑子里却陡然冒出个想法。
要不,她回去看一眼?
虽然好像玄骨是对她图谋不轨…但她到底也没有确凿证据。
呃……好像有证据。
但是,整体来看,他对她还算挺好的,比如她的修为瓶颈就是因为他给的功法,才有了突破。
……
而且,再怎么说,他也是老头子的朋友是不是……
这理由好像也不太充分。
不是……
她为什么会想找理由回去看看他啊!!?
“多,多谢仙人!”
身后响起女人感激涕零的声音。
玄月闻声回头。
穿着布裙的妇人眼里盈着泪点,她左手牵着小女孩,作势就要跪下:
“蔓蔓,快谢大仙!”
玄月连忙伸手搀了妇人一把:“别别别,小事,小事。”
她可没有自封为神、受人参拜的想法。虽然今日她确实有点大爱无疆了。
她这爱心就是这样,一旦产生,如果不顺势而为,就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而且,等过阵子她再想起来这件事时,也会各种不是滋味。
所以说……
她得回去看一眼。
这不是为了玄骨,是为了让自已不那么难受。
没错没错。
合理。
玄月弯下腰,亲切地笑着,她拉拉小女孩的脏手:
“好啦,你爹爹在汐水街的第三个巷口,快带你娘去找他吧。
妇人听到小二还活着,既欣喜又急切,又一番感恩戴德地道谢后,她才领着小女孩往汐水街去。
送走这对母女,玄月仰头观了观天色。
掐指一算,竟已过四更天了。
她想起蛇娘子的断尾。蛇娘子可是元婴初期的修士,都伤得那么重。
此番回去,她定要谨慎再谨慎。
只是按她目测,玄骨的修为和蛇娘子相差无几。
但是,从蛇娘子出现在长阳街,一直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这期间,岛主府都只剩下玄骨一人对付双生花妖。
如蛇娘子所说,她这会儿回去,也不知是否来得及了。
玄月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灵气顺着经脉传到手心,符纸上的字迹自上而下地显出红光。
这是一张隐身符。
她将符箓往身上一贴,才意识到这样就无法动用法力了。
幸好,她的体术修得也不算太差。
玄月跃上残破的屋顶,然后沿着杂乱堆叠的木梁石砖,一路借力跳跃。
出了长阳街后,周围的亮光渐渐多了起来。
但夜已深,玄月的耳旁除了风扫过花瓣的轻微声响,就只剩下水顺着瓦片落下的嘀嗒嘀嗒声。
又行片刻,远处灯火更加明亮,岛主府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府邸大门紧闭。
门口左右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以上等的绸缎面料制成。底下挂着的细密的红金线流苏,被风拨动着,在门口的白石地面上,映下了两个晃动的阴影。
却不见先前守门的白衣侍女。
这么安静……
肯定是打完了吧。
尽管释放神识不会动用灵气,玄月还是不敢随意开启。
万一被发现了,以她的水平……
怕是在花妖手上都活不过一击。
小心翼翼地飞身上了围墙,玄月放轻了脚步,一路向前,边走边找。
虽然岛主府一直都很气派,但是玄月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它这么大过,还有,居然有这么多院落。
不用神识,光靠视力找一个人,真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上一刻还这么想。
下一刻,在一片零落破碎的红绸中,一点蓝色毫不费力地就抓住了她的眼神。
玄月心头一惊。
蓝色来源于玄骨的衣袖,但他浑身上下,也只有这片袖角露在外面。而其他的部分,都被压在两层破烂交叠的竹墙下。
除了撕裂的红绸,废墟上还盖着些琉璃瓦碎片,形状各异地折射着院子里仅有的一盏石灯的光。
他死了?
不不不……不可能。
活了一千多岁的老狐狸,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但想要确认,办法其实也很简单。
玄月悄悄从剩了半边的围墙上跳下来。
她左看右看,确认附近的确没有人之后,才慢慢地走向了废墟。
她试着传音:“师父?”
没有回应。
回想起上次在池塘里,他装死吓唬她……
玄月干脆蹲下,将那袖角掀起。
修长的手指,暗红的甲面,腕上扣着金镯。坚实的小臂上隐隐有青色脉络,覆着一小片微红的擦伤。
玄月一把拉起他的手,按在脉上,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没有脉搏,也没有灵气。
真的……死了吗?
不可能……
他可是鬼修啊。肯定是把身体丢下,然后逃走了……
可是,下一刻,废墟后站着的那抹粉色,完全将玄月心中暗藏的希望打破了。
那是司徒涣,只是他眼里的光已经熄灭了,像个被固定好的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可玄月并不死心,还把神识往他身上一扫。
里面是空的。
更糟糕的是,玄月再一看,才发现玄骨的另一只身外化身,也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扯成了好段,残肢断臂被随意地丢弃在角落。
如果不是那件白袍,她或许都分辨不出来那是赵怀余了。
本体神魂寂灭,只要化身里还留着一缕魂魄,那这具化身便能渐渐恢复成本尊。
这样重要的东西,却留在了这里。
心口突然开始发闷。玄月有点儿喘不过气。
这时候,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喜欢上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
她还曾经傻乎乎地、四处寻找过他的踪迹。
那个傻姑娘,就是她自已。
而这个曾经在她心里占过这样重要位置的人,某一天,竟然会以她从未想过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还成了她的师父……就如她儿时幻想过的那样。
她的心怎么可能不波动呢?
又哪有那么容易就释怀。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玄月非常希望这笑声是由玄骨发出的,随后,他会弯唇讥讽:
“怎么,又以为我死了?”
然而,这笑声的主人却是个女人——是那红衣的女妖,毕娆。
虽然心头满是失望,但玄月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问题——她方才释放神识,所以现在已经暴露了位置。
忽地,脑中另一个声音响起:“蠢材!”
玄月双目一亮。
这直入脑海里的一声骂,听起来令人十分不爽,却也莫名其妙地有些许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