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尘前倾着坐在塑料椅上,听那些被时光磨亮的旧故事,两人偶尔沉默时,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空气里轻敲……
五岁的陆甜甜踮着脚扒在床头柜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随着脑袋晃动,碎发拂过肉嘟嘟的脸颊。
她乌溜溜的眼睛在爸爸和叔叔脸上来回转,那些关于初中逃课、偷爬墙头的话像天书,却看懂了爸爸凹陷的脸颊鼓出笑纹,干裂的嘴唇弯成月牙——这是她记忆里从未见过的开心笑的模样,除了对自己以外就没见到过爸爸对任何人笑的这么开心过了。
当陆屹川用沙哑嗓音学教导主任跺脚时,江逸尘突然笑出眼泪,吓得她慌忙攥紧了衣角。
小姑娘的拇指无意识抠着床头柜的圆角。
她记得昨夜爸爸哄她睡觉时,转身对着窗外叹气的背影,眼下青黑像团化不开的墨。
可此刻他眼里亮闪闪的,像幼儿园门口卖的玻璃糖纸。
她悄悄往床边挪了半步,正看见爸爸用指节轻敲江逸尘叔叔手背,两人相视而笑时,正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切进来,在爸爸消瘦的肩头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光束里轻轻打转。
……
病房里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百叶窗切割的光斑在陆屹川枯瘦的手背上明明灭灭。
他忽然敛了笑意,指尖紧扣着江逸尘的手腕,瞳孔里映着对方错愕的脸:"逸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江逸尘膝盖猛地顶到床沿,塑料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向前扑了半步:"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陆屹川干裂的嘴唇颤了颤,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如蝶蛹。
他忽然望向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每一滴都砸在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上:"有你这话......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踏实了。"
"啪"地一声,江逸尘的手掌狠狠捂住他的嘴,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他另一只手慌忙比出"嘘"的手势,声音发颤带着酒后才有的沙哑:"胡说八道什么!"
……
"捐......捐什么?"
江逸尘的视线黏在"人类库"的字样上,仿佛看见十八岁的陆屹川攥着皱巴巴的钞票,在墓碑前磕出带血的额头。
"爷爷奶奶走那年我才六岁,"
陆屹川的声音沉进被褥里,像埋进了十年前的雪,"用草席裹着埋在城郊乱葬岗。高二那年下暴雨,我梦见爷爷的坟头泡在泥水里......"
他的指腹在玻璃上按出雾蒙蒙的指纹,"第一次去捐精室,墙上贴着人体图,我盯着那些画吐了三次......"
消毒水味里渗进铁锈般的腥气。
江逸尘盯着好友腕骨突出的手,想起刚才他学教导主任跺脚时,袖口滑落露出的旧伤疤——那是当年翻墙偷柿子摔的。
……
"查什么?"
江逸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查还剩多少样本,还是查......"
陆屹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腹狠狠硌着对方的脉搏,仿佛要探进时光深处。
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响,惊得病房里的绿萝叶子都在颤:"看看有没有被人用了。要是......要是有孩子流落在外,你得帮我找回来。别告诉他或者他们父亲是谁,首接带我在远处看一眼就好,我不想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江逸尘听完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背过身去抹了把脸,转回来时眼眶泛红。
他指尖轻轻蹭过对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皮肤干燥得像晒裂的陶土:"你都这境况了,还揪着这些事不放......"
窗外的蝉鸣突然哑了声,监护仪的滴答声里,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响,像极了那年暴雨夜,被泥水冲垮的老坟茔……
陆屹川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绿光,喉间溢出的气音轻得像游丝。
他偏过头时,苍白的脸颊陷进枕头,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攥紧对方袖口,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仿佛攥着暴风雨中最后一根浮木,连声音都浸着病床上消毒水的凉:"逸尘......麻烦你......答应我。"
病房里的绿萝在窗外蝉鸣里轻轻摇晃,光影落在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上。
江逸尘望着他露在袖口外的手腕,喉结重重滚动两下,忽然伸手覆上对方眼皮:"闭眼歇会儿。"
指尖擦过陆屹川干涩的眼角时,他突然咧嘴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沙哑:"成,我应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监护仪上跳跃的绿光,指尖在对方手背轻轻敲着,像在敲一段轻松的节拍:"说起来,你当年那些'小蝌蚪'要是真成了人形..."
他故意把语调扬起来,试图让病房里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的空气透进点活气,"你猜该盼着是男孩还是女孩?"
陆屹川的睫毛在掌下颤了颤,嘴角刚牵起半分笑意就被咳嗽打散。
江逸尘迅速抽张纸巾递过去,掌心在他后背轻拍着,忽然把脸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对方汗湿的额发……
陆屹川睫毛剧烈颤动起来,眼尾渗出点水光,也不知是咳的还是别的。
他偏过头去看窗台上的绿萝,叶片上沾着层薄灰,泛着寡淡的绿。
良久才哑着嗓子说:"女孩好...像我妈年轻时那样,扎两个麻花辫,穿碎花裙子..."
江逸尘喉头突然发紧,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苹果,指尖空落落地晃了晃。
他听见自己干笑两声:"行,就按你说的找——要是找着了,男孩就该随你爬树掏鸟窝的野性子,说不定还能继承你翻墙摔出来的疤;女孩就买两斤糖炒栗子,你坐轮椅上瞅着,看她像不像年画里的胖娃娃。"
监护仪的绿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陆屹川忽然轻轻"嗯"了声,枯瘦的手指慢慢蜷起来,勾住了对方的小拇指。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远处传来护士站推车轱辘的声响,碾过地砖缝隙时,像极了……那个暴雨夜,泥水里陷下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