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两头,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的呼喊声,如同死神的鼓点,越来越近。
冰冷的月光,被高耸的院墙切割成破碎的光斑,照亮了巷子里地狱般的景象——班长赵石头那血肉模糊、尚有余温的尸体,和抱着尸体,哭得撕心裂肺、几近崩溃的江铁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江寻的大脑,被班长牺牲的巨大悲痛和眼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冲击得一片空白。
他想哭,可眼泪却流不出来。
他想喊,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巷口那些晃动的黑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可就在这绝望的瞬间,那股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名为【战地幽灵】的本能,再一次强行接管了他这具几乎要被恐惧撕碎的身体。
一股冰冷的、绝对的冷静,如同寒流般涌入他的大脑。
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不同了。
敌人的脚步声,不再是杂乱的噪音,而被解析成了精准的距离和方位。
巷子里那些倒塌的墙壁、散落的杂物、甚至是尸体的位置,都在他眼中,迅速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可供利用的战术地图。
他看到了生路。
那是一条唯一的、极其狭窄的、在两个死亡威胁夹缝中的生路。
“铁山!走!”
江寻一把从地上弹了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拉那个己经彻底沉浸在悲痛中、几乎要崩溃的江铁山。
“我不走!我跟班长死在一块!”江铁山哭喊着,声音沙哑,他死死地抱着赵石头的尸体,不肯松手。
“你他娘的想让班长白死吗!”江寻学着赵石头的语气,用尽全力怒吼道,“他用命换我们活下去!不是让你在这哭的!走!”
这一声怒吼,仿佛注入了一丝力量到江铁山那濒临崩溃的身体里。
他抬起那张沾满了泪水和血污的脸,眼神空洞地看着江寻。
江寻不再废话,他一把抢过江铁山怀里那个还在熟睡的婴儿,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抓住江铁山的手臂,用尽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跟紧我!”
他没有选择巷子的任何一头,而是猛地转身,冲向了旁边一堵在刚才的爆炸中,被震得裂开了一道巨大缝隙的院墙。
那道缝隙,就是唯一的生机!
巷口的敌人显然没料到他们会选择“穿墙”,一时间枪声大作。
子弹“嗖嗖”地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打在墙砖上,迸射出点点火星。
江寻将【战地幽灵】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像一只没有重量的狸猫,每一个闪避,每一个垫步,都精准地利用了地形和阴影。
他率先从那个被炸开的院墙缺口翻了进去,然后立刻转身,伸手去拉后面的江铁山。
“快!”
江铁山此刻己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江寻拉扯着,机械地向前跑。
他抱着步枪,怀里死死地揣着班长临死前托付给他的那个油纸包,手脚并用地,想要翻过那道半人高的断墙。
可就在他手忙脚乱、翻越墙头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因为过度的悲伤和恐慌,他的脚下猛地一个踉跄,身体失去了平衡。
那个被他紧紧揣在怀里的、用油纸包裹着的、重如泰山的信物,从他的衣襟里滑了出来。
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噗通”一声,掉进了院墙外侧,路边一个堆满了落叶和腥臭污水的排水沟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己经翻进院墙的江寻,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这致命的一幕。
他的心脏,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信!”
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回去捡。
可也就在这一刻,巷子里追击的枪声更近了,敌人的手电筒光柱,己经扫了过来。
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而身旁的江铁山,因为悲伤过度,加上天色昏暗,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怀里的东西己经掉落。
江寻的脑海里,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带着江铁山离开,这是班长用命换来的机会。
可情感却在疯狂地嘶吼,那是太爷爷悔恨了一生的东西!是赵石头班长最后的托付!
这个抉择,只持续了不到零点一秒。
“快走!”
江寻做出了选择。
他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江铁山,没有说出真相,而是用尽全力将他向前推去,吼道:“别回头!快跑!”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排水沟的位置,将它的地形、特征、以及周围所有的参照物,都死死地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然后,他拉着江铁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院墙另一侧的黑暗之中。
……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残破的街道。
首到身后再也听不到枪声,江寻才拉着江铁山,躲进了一栋被废弃的民房里。
他找到了一个通往地窖的入口,带着江铁山和婴儿,藏了进去。
地窖里,一片死寂,充满了潮湿和发霉的味道。
江寻将怀里的婴儿放在一堆还算干爽的稻草上,然后点燃了从尸体上摸来的半截蜡烛。
昏黄的烛光,勉强照亮了这片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江铁山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少年兵靠在冰冷的墙角,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自己的步枪,身体不停地颤抖。
他仿佛还没有从班长牺牲的巨大悲痛中缓过来。
江寻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安慰几句。
江铁山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将手伸向自己的怀里。
他摸索着。
一遍,两遍,三遍……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慌乱。
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
那个沉甸甸的、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不见了。
“信呢……信呢?”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恐慌。
“班长给我的信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江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求助和绝望。
“李浩哥……你看到……你看到班长的信了吗?”
江寻看着他,心如刀绞。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要怎么说?
告诉他,信被他自己弄丢了,就掉在刚才那个排水沟里?
不,不能说。
以江铁山现在的精神状态,如果知道真相,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回去找。那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江寻只能狠下心,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能……可能是在刚才的爆炸里……被炸没了吧……”他用一种自己都觉得无比虚假的声音,安慰道。
这个谎言,像一柄重锤,彻底击垮了江铁山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以为,班长最后的遗物,己经在刚才那场爆炸中,和班长的身体一起,化为灰烬了。
是他,没有完成班长的托付。
是他,把班长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啊——”
少年兵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负罪感,他双手抱着头,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嘶吼。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剧烈的颤抖,那种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绝望,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这个念头,这个“失信”的念头,将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成为折磨他未来近百年的心魔。
江寻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他知道,历史的遗憾,就在他眼前,严丝合缝地,铸成了。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他只能走上前,用力地按住江铁山颤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铁山,听我说!活下去!”
“我们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对班长、对老张、对所有牺牲的弟兄们,最好的交代!”
“我们得逃出去,去往江边!那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