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长谷川带着他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去。
那挺黑洞洞的九二式重机枪，也随之撤离。
但它留下的、那股死亡的阴影，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圣保罗教堂的咽喉。
教堂内，没有立刻爆发出哭喊。
长谷川那彬彬有礼的、不容置喙的宣判，像一剂瞬间生效的剧毒，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经。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十三名女学生，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群被钉在地上的、失去了魂魄的瓷娃娃。
她们的脸上，还挂着刚才在花园里歌唱时残留的、天真的红晕，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般的茫然。
绝望，在最初的阶段，甚至无法用眼泪来表达。
江寻靠在最远的墙角，他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泡在冰冷的盐水里，一阵阵地抽搐、刺痛。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首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痛恨这该死的、无法撼动的“历史惯性”。
而在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教堂的另一侧，玉墨和她的十个姐妹，也同样沉默着。但她们的沉默，与女学生们的茫然不同。那是一种早己见惯了风浪、看透了结局的、麻木的平静。
仿佛那些女学生的今天，早己是她们的昨天。
终于，玉墨缓缓地，将手中那支早己熄灭的香烟，在长椅的边缘摁了摁。
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回过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神，看着她身边的姐妹们。
“都跟我来。”
她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像一块被粗砂纸打磨过的旧木头。
说完，她便率先起身，朝着教堂后面那间狭小的、用来存放唱诗班袍服的储藏室走去。
姐妹们互相看了一眼，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她们的脚步很轻，像一群习惯了在黑夜里行走的猫。
当储藏室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关上的瞬间，外面那压抑的死寂，仿佛被彻底隔绝了。
这里，是她们临时的、小小的世界。
房间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旧布料混合的味道。十一个女人，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显得更加逼仄和凝重。
“玉墨姐，你把我们叫来……做什么？”开口的是年纪最小的小蚊子，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玉墨没有立刻回答。
她靠在墙上，从旗袍的开衩处，摸出最后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地吐出。
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美丽的脸。
“姐妹们，”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刚才倭军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十三个女学生。”
“一个都不能少。”
储藏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什么意思？”一个叫春香的女子，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玉墨姐，这……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遭殃的是那些女学生……”
“是啊！”另一个叫红菱的立刻附和道，她的声音尖利而恐慌，“咱们好不容易才躲进这里，捡回一条命！总不能……总不能让我们去替死吧？”
“凭什么！”红菱的情绪激动了起来，“她们是金贵的大学生，我们就是烂命一条吗？她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她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那根名为“求生欲”的弦。
“我也不想去！要去让她们自己去！”
“就是！我们凭什么替她们！平日里，她们拿正眼瞧过我们吗？还嫌我们的碗脏！”
“玉墨姐，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一时间，狭小的储藏室里，充满了恐慌的、激动的、甚至带着哭腔的反对声。求生的本能，让她们暂时忘记了对玉墨的敬畏。
玉墨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抽着烟，任由那些反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拍打在自己身上。
她那双深邃的丹凤眼，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激动的、恐惧的脸。
首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下去，所有人都用一种忐忑不安的眼神看着她时，她才将手中的烟蒂，狠狠地在墙上摁灭。
“说完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你们说的，都对。”
玉墨看着她们，缓缓地说道：“她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我们不比任何人下贱。我们想活下去，天经地义。”
听到这话，姐妹们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玉墨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锐利。
“今天，倭军要的是十三个女学生。神父保不住她们，那个叫李浩的小哥也保不住她们。她们要是被带走了，会是什么下场，你们比我清楚。”
“等倭军糟蹋完了她们，下一个，会轮到谁？”
玉墨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你们以为，躲在这教堂里，就真的安全了吗？这扇破门，能挡住他们几次？今天他们要的是唱诗班，明天，他们就能要洗衣妇，要厨娘！到时候，我们这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能躲得掉吗？”
“与其等着被他们一个个地拖出去，像牲口一样被糟蹋死，倒不如……”
玉墨顿了顿，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令人心悸的狠厉。
“倒不如，我们自己选个死法。”
储藏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没有人再反对。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深思和挣扎的神情。
是啊，她们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玉墨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残忍地，剖开了她们用“侥幸”编织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外壳，露出了血淋淋的、无法回避的现实。
“玉墨姐……”豆蔻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多了一丝悲凉的决绝，“你的意思是……我们替她们去？”
玉墨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们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被人骂，被人睡，被人当成玩意儿。到头来，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做一回人。”
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丝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我们十二个，替她们十三个中的十二个。用我们十二双脏了的身子，去换她们十二双干净的身子，继续活下去。”
“让她们，替我们，好好看看，这没了倭军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笔账……”
她看着所有姐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划算。”
划算。
这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储藏室里每一个女人的心上。
红菱不再尖叫了，她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春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最终，还是豆蔻，第一个站了出来。她走到玉墨身边，擦干眼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语气说：“姐，我跟你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一个，又一个。
十一个女人，都站到了玉墨的身后。
她们的脸上，还带着恐惧，还挂着泪痕，但她们的眼神，却己经变了。
那是一种，在看透了所有的虚妄和屈辱之后，选择用生命去捍卫最后一点尊严的、决绝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