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光华门的阵地上,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先前那场激烈的战斗,仿佛耗尽了这座城市最后一点声音。
现在,只剩下寒风卷过城墙垛口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冷炮。
三班幸存的弟兄们,加上江寻,一共还剩六个人。
他们没有返回先前的掩体,而是就地找了一个被炮火轰塌了一半的墙角缩着,这里能勉强挡住刺骨的北风。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江铁山的怀里。
那个从废墟中被救出的婴儿,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包裹着,在少年兵温暖的怀中,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睡得正香。
他的呼吸均匀而微弱,是这片死亡阵地上,唯一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声音。
江铁山一动也不敢动,他笨拙地抱着婴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这个白天还敢跟敌人对射的少年,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醒了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江寻靠在冰冷的墙砖上,身体因为高烧和疲惫而阵阵发抖。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个孩子活下来了。
可是在三天后,在这座即将变间地狱的城市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又能活多久?
他救下了一个生命,却仿佛只是将对方的死亡,延后了几天而己。
这种巨大的无力感,比任何伤痛都更折磨人。
就在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阵地后方传来。
“谁!”
班长赵石头立刻警觉起来,他一把抓起身旁的大刀,压低声音喝道。
“别开枪!自己人!送饭的!”
一个同样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声音里透着极度的疲惫。
借着远处火光映照出的微弱光亮,江寻看到一个浑身是泥的炊事兵,正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了过来。
他没有打手电,完全是靠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
“快!快接着!”
炊事兵跑到他们跟前,将背上的竹筐往地上一放,自己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娘的……这一路……差点把老子的小命交代了。”
赵石头放下大刀,走上前,拍了拍炊事兵的肩膀:“谢了,兄弟。就你一个人?”
炊事兵喘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眼圈一红,声音都哽咽了。
“别提了……炊事班就剩我跟老王了。刚才过来的时候,在半道上被鬼子的机枪扫了一梭子……老王他……他为了护着这筐饭……就没过来……”
阵地上,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赵石头默默地打开了竹筐的盖子。
里面没有热气,只有一堆用粗布包裹着的、大小不一的饭团,旁边还有一小袋黑乎乎的咸萝卜干。
其中一块包饭团的布,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赵石头拿起一个饭团,递给炊事兵:“兄弟,你先吃。”
炊事兵摇了摇头,摆手道:“你们吃吧,你们在前面拼命,我们……我们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说完,他便背起空了一半的竹筐,再次消失在黑暗中,还要去给别的阵地送。
“都过来!吃饭!”赵石头招呼道。
幸存的弟兄们默默地围了上来,每个人都分到了两个己经冰冷僵硬的饭团,和几根咸得发苦的萝卜干。
江寻也分到了两个。
饭团很硬,他用力咬了一口,冰冷的米粒硌得他牙疼。
他看到饭团的表面,沾着一点己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他知道,这是炊事兵老王的血。
江寻的眼眶一热,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悲愤和敬意,都随着这口混着血的米饭,一起咽进肚子里。
他看到身边的江铁山,小心翼翼地将饭团在自己嘴里嚼烂了,再一点一点地,喂给怀里的婴儿。
婴儿咂了咂嘴,似乎尝到了一点味道,发出了满足的、细微的哼哼声。
江铁山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没有人说话,阵地上只剩下用力咀嚼时,下颚骨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赵石头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巴掌大的小铁瓶,拧开盖子,一股辛辣的酒味立刻散发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每个弟兄面前,给他们的水壶里,都倒了一点点。
轮到江寻时,赵石头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犹豫了一下。
“能喝不?”
“能。”江寻点点头。
赵石头没再多说,也给他倒了一点。
酒是劣质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像一团火,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江寻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哈哈!你这小子,还说能喝!”旁边一个断了根手指的老兵,咧着嘴笑道。
江寻的脸涨得通红。
“喝口这个,暖暖身子,也敬老王他们一杯。”赵石头自己也喝了一口,他靠在墙上,目光投向金陵城内那一片连绵的火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俺家那婆娘,要是看到这娃,估计得喜欢死。”
他的声音很低沉。
“俺们家那个兔崽子,也跟这差不多大,刚会走路,成天就知道跟在俺屁股后头,喊‘爹’。”
这是江寻第一次听到这个铁塔般的男人,聊起自己的家人。
“班长,等打完了仗,俺去你家,看你家娃。”江铁山一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一边说道。
“好啊。”赵石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脱的苦涩。
他又看向江寻,说道:“李浩,你小子今天干得不错。那手医术,跟谁学的?”
江寻知道他会问,他早己想好了说辞。
“我……我以前在家乡……跟一个走方的郎中学过几年,学了点皮毛。”
“不止是皮毛了。”赵石头摇了摇头,“刚才要不是你,猴子那条命,就交代在那了。”
江寻没有接话。
他想了想,开口道:“班长,弟兄们。这天冷,咱们又成天趴在地上,很多人脚上都生了冻疮,又疼又痒,影响走路。”
他用【急救精通】的知识,回忆起一些现代的、但在当时却极为有效的土办法。
“晚上睡觉前,用手使劲搓脚心,搓热了再睡。还有,千万别用火去烤,那会加重冻疮。有条件的话,用雪搓一搓,反而好得快。”
他又补充道:“还有,炮弹在附近爆炸的时候,记得张开嘴,用布条塞住耳朵。这样能好受点,不容易被震聋。”
这些话,在2030年是常识。
但在1937年,对于这些几乎没读过书的士兵来说,却像是某种秘方。
几个老兵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赵石头看着江寻的眼神,也变得愈发不同。
他不再把江寻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新兵,而是当成了一个真正有用的、可以依赖的战友。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赵石头看着在江铁山怀里睡得正香的婴儿,眼神变得异常温柔。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伸向自己怀里最深处的那个口袋。
他摸出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他没有打开,只是隔着油纸,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着里面的轮廓。
江寻的余光,死死地锁定了那个油纸包。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虽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他几乎可以肯定。
那就是太爷爷悔恨了一生的东西。
是班长赵石头,托付给他的那封信。
就在这时,一阵更密集的炮声,从远处传来。
敌人的夜间袭扰,又开始了。
短暂的温情被瞬间打破。
“都别愣着了!睡觉!”赵石头将油纸包重新塞回怀里,大声命令道,“轮流放哨!下半夜,还得跟小鬼子们干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