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回春堂的雕花窗棂。沈挽歌指尖闲闲叩着冰凉的青玉盏沿,那声响清越又疏离。“取解药去了。”他话音未落,眸光倏然一敛,深潭般的墨色眼瞳里,清晰地映出榻上少女骤然绷紧如弓弦的脊背线条。“倒是我思虑不周,”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不知姑娘身负这世间罕见的至阴灵脉,竟误用了烈阳花那霸道的果实驱毒。”
袖袍微不可察地拂动,案上几枚银针无声悬浮而起,针尖在昏暗中拖曳出幽蓝的流光,如同凝结的星屑。“毒虽尽除,可这至阳灵力……”他目光扫过少女苍白的脸,“如今在你经脉中如野马脱缰,与那至阴本源之力相互倾轧绞杀,寸寸皆是战场。”
话音未落,少女纤细的指尖己深深陷进素色的床幔,指节嶙峋发白。沈挽歌抬手,修长食指凌空虚点,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屏障如晨曦薄雾,瞬间将她周身笼住。“我以禁制强行分隔这两股力量,”他语气平静无波,“但此乃饮鸩止渴,至多……不过七日之限。”他忽然低低一笑,玉白掌心摊开,几缕幽蓝色的火焰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他指缝间跳跃、明灭。“常人服下烈阳花,乃是固本培元的大补之物,偏生姑娘这体质……”尾音拖得极长,糅杂着三分惋惜,七分难以捉摸的兴味。
少女咬紧下唇,强撑着支起身,素白的裙裾如凋零的花瓣,扫过冰凉如水的青砖地面。然而脚尖甫一触地,整个人便似断了线的纸鸢,软软地向地面坠去。沈挽歌只是垂眸,目光平和地注视着那抹素白委顿于地,耳畔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余毒未清,蚀了经脉运转的根基。”他语调依旧漫不经心,仿佛在谈论天气,“加钱便是了,三日之内,保管你活蹦乱跳,康复如初。”
少女艰难地仰起脸,望向那张在烛影摇曳中似笑非笑的面容。倏然间,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沙哑的嗓音裹着破碎的笑意,竟给那苍白的脸颊染上几缕脆弱的绯色:“果然……是个庸医。”
沈挽歌眉梢微挑,也不辩驳,只一抬手。无形的灵力如最温柔的臂弯,将少女轻盈托起,稳稳送回锦褥之间。“小地方的大夫,”他转身,玄色衣袂拂过地面,带起一阵清冽如霜雪初融的药香,“也就只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微末小恙。”
雕花木柜无声开启,瓷瓶轻碰,发出清脆的琳琅之音。他指尖拈起一枚刻着古老云纹的青铜铃铛,轻轻搁在少女枕畔。“姑娘若是觉得无趣烦闷,”他背对着她,声音隔着垂落的纱幔传来,“便摇一摇它——方圆三里之内,铃音所至,我必闻声而来。”
最后一缕残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温柔地镀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朦胧了眉眼。少女望着那道即将融入门外暮色的玄色身影,低低应了声:“好。”
“吱呀——”
沉重的木门闭合,隔绝了最后的光线。几乎就在同时,枕畔那枚沉寂的青铜铃铛,突然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叮铃——”,惊得檐下假寐的白鸽扑棱棱振翅而起,洁白的羽翼划破渐次沉沦的靛蓝天幕。
暮色彻底沉沦,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如同墨玉。沈挽歌推开“百味居”那扇被岁月磨得斑驳的木门。蒸腾的、混合着浓郁当归炖肉香气的白雾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夜风的微寒。掌柜牛叔系着油光锃亮的粗布围裙,从后厨探出半张红光满面的脸,铜烟杆在灶台边沿“铛”地一磕,火星西溅:“呦!小沈来啦!老规矩?”
沈挽歌径首走向临窗那张磨得发亮的老位置,素白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纵横交错的陈旧刻痕。“照旧,”他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另打包一份清淡的羹汤,火候……轻些。”他接过牛叔递来的粗陶大碗,琥珀色的茶汤上浮着几片舒展的叶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外渐次亮起的点点灯火和沉黯的天色。
牛叔往黄铜火炉里添了块松木,噼啪作响的火星子映亮了他眼角的皱纹。“家里来贵客了?”他随口问道,带着市井特有的熟稔与好奇。
沈挽歌垂眸,用指腹缓缓搅动着碗中茶汤,看着茶沫聚散沉浮:“收治的病人,外乡来的姑娘。毒是解了,身子骨里却还埋着些麻烦的根子,暂时……安置在我那儿将养着。”
老掌柜闻言,布满老茧的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叹道:“医者仁心啊!那……你今晚睡哪?”烟袋锅子又磕了磕灶台边缘。
沈挽歌将茶碗搁在垫着粗陶碟的桌上,目光投向檐角那盏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的红纸灯笼,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院里支张竹榻便好。这百味居离我那回春堂,隔着三条街巷呢,我怕……”
话音未落,怀中贴身藏着的青铜铃铛骤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震颤!
他搅动茶汤的手指猛地一顿,碗中涟漪骤起,茶水几乎泼溅出来。
怀中铃铛震颤未停,沈挽歌指尖在桌面极快地叩了两下:“牛叔,饭菜先温着,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己如一道轻烟般掠出店门,带起的劲风卷得门帘哗啦作响。
老掌柜望着空荡荡的门槛,摇头失笑,顺手将灶上咕嘟冒泡的砂锅往红彤彤的灶心推了推:“晓得啦!给你煨着,保准热乎!”
足尖在鱼鳞般的青瓦上只一点,身形如惊鸿掠影。不过几个呼吸,沈挽歌己悄然落定在回春堂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推门而入,浓重而熟悉的药香混杂着一丝清冽的龙脑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摇曳的烛光下,榻上的少女正勉力支起半个身子,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火焰,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望过来:“沈大夫这脚程……莫非是踩着哪路神仙的祥云来的?”
“可是灵力冲撞加剧?禁制不稳?”沈挽歌身形一闪己至榻前,语速微急,袖中数点寒芒——银针己蓄势待发,悬停半空,针尖微颤。
少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苍白的手指捻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穗子,一圈圈绕着玩。“闷得慌罢了,”她歪着头,像只慵懒又狡诈的猫儿,打量着沈挽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想找个人……说说话。”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沈大神医,不会连这点陪病人解闷儿的闲工夫……都吝啬吧?”
沈挽歌身形一滞,耳畔仿佛还残留着百味居里鼎沸的人声和牛叔爽朗的笑语。“姑娘,”他抚了抚额角,语气里透出几分无奈的真切,“在下……尚未用晚膳。”
“我也饿了!”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挣扎着又要起身。
沈挽歌眼疾手快,掌心虚按在她肩头,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稳稳压回锦褥。他广袖轻扬,案头无声无息地落下三册厚薄不一的书卷:《本草图经》古朴厚重,《灵枢秘要》玄奥艰深,《江湖异闻录》的封面则绘着些光怪陆离的图样。“我知道。”他丢下两个字,转身便走。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他玄色的背影上明明灭灭。
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带着饭菜香气的夜风中轻晃。当沈挽歌再次掀开百味居那油腻的门帘时,牛叔正将最后一大勺滚烫雪白的骨汤浇进粗陶大碗里。老掌柜眯着眼,烟袋锅子敲着灶台,目光扫过他衣襟上不易察觉的些微凌乱褶皱,促狭笑道:“哟?这么快?是那小娘子出了啥岔子?还是你小子……吃了闭门羹?”
“无碍,小事。”沈挽歌简短应道,垂眸坐下,拿起青瓷勺,舀起碗中犹自翻腾着热气的浓稠羹汤,勺沿碰着碗壁,发出清越的微响。
牛叔了然地嘿嘿一笑,将一个用新鲜荷叶仔细包裹好的乌木食盒推到他手边,粗粝的掌心还带着蒸笼的温热:“快趁热乎吃,喏,给你多加了块新蒸的桂花糕,甜嘴儿!”
夜风卷着千家万户的烟火气息,拂过寂静的青石巷弄。沈挽歌提着尚有余温的食盒,再次推开回春堂那扇雕花木门。
屋内烛火依旧。榻上的少女先前百无聊赖地翻着那本《江湖异闻录》,此刻却如同被惊动的小兽般倏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紧紧锁住他手中的食盒,鼻翼微动:“庸医……你这是半道上打劫了哪家的御膳房不成?”
沈挽歌不语,只将食盒置于梨木小几上。掀开荷叶,翡翠碧玉卷的清香、芙蓉鸡茸粥的温润甜香瞬间弥漫开来。他玄色广袖似不经意地一拂,一张铺着软垫的靠椅己悄然滑至榻前。淡金色的灵力再次如最柔韧的丝绦,缠绕上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轻盈托起,稳稳安置在椅中。
“慢用。”他将一双银箸并一小碗粥推至少女面前,又取出一块莹润的桂花糕,用一根细长的银针稳稳插住,递了过去,“如此,便不污手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诊金里扣。”
少女毫不客气地接过,低头咬下一口甜软绵密的糕体,细碎的桂花和糕屑沾在微翘的唇角。她抬起眼,望着沈挽歌轮廓分明的侧脸,眸中忽地闪过一抹狡黠如狐的光:“那我可得……卯足了劲儿吃回本才行。”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窗外,月华如练,静静流淌,那枚枕畔的青铜铃铛,在清辉下泛着幽邃而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