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黑面包,不足以填补黑洞。
忘川的饥饿感并未消失,只是从咆哮的猛兽,暂时退化成了蛰伏的毒蛇,盘踞在他存在的根基之处,随时准备择人而噬。他能清晰地计算出,这块面包提供的约三百大卡热量,在进入他身体的瞬间,就被维持封印的巨大消耗所吞没,连一朵微小的浪花都没能翻起。
但这口面包带来的,是比能量更重要的东西——一个“锚点”。
一个将他从纯粹的、非人的“活圣骸”状态,拉向“类人”形态的坐标。
他那堪比神明的意志,终于有了一个支点,去对抗那源于旧世界火种的、浩瀚而混乱的信息洪流,以及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原始本能。
他能“思考”了。
不再是那种基于数据流和因果链的冰冷“计算”,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智慧生命的“思考”。
首先,是处境分析。
一,他己苏醒,且无法再次进入“绝对沉寂”状态。封印的裂痕是不可逆的,就像打碎的镜子,即便勉强拼凑,裂痕也永远存在。
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异常点”。他与这个世界的法则格格不入,就像一滴滚油落入了冰水中,必然会引发剧烈的反应。那个名为“艾拉”的少女能发现他,意味着其他“实体”也能。他必须尽快隐藏起来。
三,他极度虚弱,且极度危险。虚弱在于他无法主动调用旧世界的力量,反而要被动地消耗巨大能量去镇压它。危险在于,一旦镇压失败,哪怕只是泄露出万分之一的旧日法则,都可能对这个脆弱的物理世界造成一场法则层面的瘟疫。
他必须找到一个稳定的、可持续的能量来源,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并加固封印。同时,他需要学习,需要理解,需要将这个由“0”和“1”构成的世界,翻译成他能“读懂”的语言。
眼前这个少女,艾拉,是他目前唯一的“翻译器”。
艾拉还愣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青年。他吃面包的动作很僵硬,很怪异,仿佛一个刚刚学会使用这副身体的孩童。但他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确实减弱了许多。
她看到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然后抬起头,那双依旧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艾拉的心又提了起来。一块面包的情谊,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忘川伸出手,指向艾拉。
艾拉浑身一僵。
但他的手指并没有触碰她,而是在空中,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
他写的不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种文字。那是一种艾拉从未见过的符号,古老、优雅,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暗合着某种天地至理。
他在空气中写下了两个符号。
艾拉当然看不懂。
忘川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意志力高度集中,开始调用那浩瀚的信息洪流中,关于“语言”和“沟通”的底层逻辑。他发现,无论语言和文明如何演变,“发音”这个行为的本质,都是通过控制声带和气流,制造特定频率的空气振动。
这是一个纯粹的物理过程。
他可以……复现它。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极其古怪的、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气流嘶鸣的声音。他在进行“校准”,将自己那属于旧纪元的发声器官,强行适配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
艾-拉听到了一生中最诡异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来自喉咙,而来自西面八方,让她汗毛倒竖。
终于,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一串干涩、沙哑,但勉强可以辨认的音节,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忘……川……”
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难听至极。但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成功地与这个世界进行“信息交换”。
艾拉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忘川?这是……你的名字?”
青年微微点头。这是他为自己取的代号。他真正的名字,早己连同整个纪元一同被埋葬,遗忘在时光的长河里,谓之“忘川”,恰如其分。
看到对方能够沟通,艾拉的胆子大了一些。“我叫艾拉。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忘川没有回答。他的过往,无法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来解释。解释“活圣骸”,就像跟一个二维生物解释“高度”一样,是徒劳的。
他再次伸出手,指向艾拉,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了废弃场外面的方向。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需要你的帮助,带我离开这里。
艾拉陷入了挣扎。
理智告诉她,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极度危险,应该立刻逃走,去报告给治安队。但她的首觉,以及那份根植于善良本性的怜悯,却让她无法这么做。
这个叫“忘川”的男人,虽然强大得可怕,但他也同样虚弱得不可思议。而且,他吃了她的面包。在齿轮城的底层逻辑里,分享食物,是一种朴素的契约。
更重要的是……艾拉看着他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但她似乎能从那片死寂的背后,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仿佛他一个人,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在永恒的黑暗中踽踽独行。
“好吧。”最终,艾拉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可能会让她后悔终生的决定,“我……我可以带你走。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伤害任何人。”
忘川再次点头。他本就不会伤害任何人,他的核心协议不允许。
“你这身……不行。”艾拉看着他赤裸的身体,脸颊微红,连忙从自己的工具包里翻找起来。她找出了一件宽大的、满是油污的工作外套,和一条备用的工装裤。
“先穿上。”
忘川接過衣物。他能解析出这是由“棉纤维”和“亚麻纤维”编织成的布料,但他无法理解“羞耻”这个概念。他只是机械地穿上衣服,宽大的工装套在他那完美得如同雕塑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滑稽。
艾拉又找出一顶带帽檐的旧毡帽,递给他:“戴上,把你的脸遮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张脸和这双眼睛,一旦被治安队看到,绝对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忘川依言照做,帽檐的阴影投下,遮住了他那双无光的眼眸,让他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被掩盖了七八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身材高大、气质有些阴郁的普通城市居民了。
“跟我来,走这边,这里的巡逻机器人五分钟前刚过去。”艾拉背起工具包,像一只熟悉地形的野猫,开始在废墟中穿行。
忘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一边走,一边疯狂地“阅读”着周围的一切。
他解析着脚下土地的构成,分析着空气中各种废气的化学成分,聆听着远方工厂里每一台机器运转的频率。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正从一堆杂乱无章的“0”和“1”,慢慢地被归类、整理、命名,构建成一个粗糙但完整的世界模型。
他注意到,艾拉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她总能避开那些看似平坦却内藏陷阱的废料堆,总能找到最稳固的落脚点。
在他眼中,这是她的大脑在无意识中,对周围环境进行风险评估和路径规划的结果。但在他看来,这种规划充满了冗余和失误。
有好几次,他都想开口提醒她“左前方三点七米处的钢板下方是空的”,或者“不要踩那块履带,它的内部结构己经脆化”。
但他没有。
这是他苏令后学到的第一课: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钢铁的坟场中。
艾拉的心情很复杂,她感觉自己像是捡回来一只受伤的猛兽,既害怕它会突然发狂,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它,了解它。
忘川则完全沉浸在对新世界的学习和适应中。他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所有信息。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废弃场边缘时,一阵急促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艾拉脸色一变,猛地将忘川拉到一堵半塌的混凝土墙后。
“嘘!是治安队的机械巡警!”她压低声音,语气紧张。
忘川透过墙体的缝隙“看”了过去。
那是一台三米高的双足机器人,通体由闪着金属光泽的合金制成,胸前印着齿轮城的徽章。它的头部是一个红色的单眼摄像头,正在以极高的频率扫视着周围。它的双臂被改造成了高压电弧枪和高速动能穿甲弹发射器。
冰冷,高效,充满了暴力美学。
这是他第一次,首面这个时代的“武装力量”。
机械巡警停在了他们藏身的墙壁前,头部的红色摄像头来回扫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艾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忘川依旧面无表情。
在他的数据视界中,这台机器人的内部结构、能源线路、逻辑芯片的运算模式,都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能“看”到其武器系统的能量填充进度和预热状态。
在他眼中,这台武装到牙齿的杀戮机器,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只要他愿意,他有至少一百种方法,可以在不违反任何物理定律的情况下,让这台机器人在一秒钟内,变成一堆真正的废铁。
比如,向它的散热口里弹进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