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神话睁眼
齿轮城没有神，只有钢铁与定律。
这是铭刻在城市中央广场，那座高达三百米的“真理之塔”基座上的第一行字。城市的每一个新生儿，在学会说话之前，就会先认识构成这句话的冰冷金属字符。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被无数工厂烟囱吐出的浓厚废气染成一块肮脏的毛玻璃。阳光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勉强投下几缕昏黄的光斑，照亮悬浮在空气中，永不停歇的金属粉尘。
城市的背景音，是庞大到宛如巨兽心跳的中央动力熔炉的低沉轰鸣，是高架蒸汽轨道上列车经过时刺耳的摩擦与汽笛，是无数工厂里永不停歇的、金属与金属碰撞的交响。
这里是大陆的心脏，也是一座无情的钢铁丛林。一切都遵循着最严密的物理法则和机械逻辑，精准，高效，且冰冷。
在齿轮城最边缘的第七废弃处理场，这种冰冷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是钢铁的坟墓。数以万计的报废机械构件堆积如山，锈蚀的履带、断裂的传动轴、失去动力的机械臂……它们像史前巨兽的尸骸，在酸雨的冲刷下，流淌着铁锈色的眼泪。
少女艾拉灵巧地在一座报废蒸汽巨像的残骸上跳跃着，她背着一个沉重的工具包，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是这片灰败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作为一名机械技师学徒，来废弃场“淘宝”是她为数不多的、能赚取额外学费和零件的途径。她知道哪种型号的传动齿轮最耐磨，也知道如何从一堆废铜烂铁中，找到依旧蕴含着微弱能量的源质晶石残片。
“今天运气真差……”她嘟囔着，用袖子擦了擦鼻尖上沾染的油污。搜寻了三个小时，收获寥寥无几。
她正准备放弃，目光却被深埋在废墟底层的一抹异色所吸引。
那不是锈铁的暗红，也不是黄铜的暗哑，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深邃黑色。
艾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像一只敏捷的猫，手脚并用地滑下机械山，来到那片区域。她费力地搬开几块沉重的装甲板，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个“金属块”，或者说，一个“棺材”。
它大约两米长，通体漆黑，表面没有任何焊接或铆钉的痕迹，仿佛是天然一体。它的几何线条完美得令人心悸，与周围粗糙、野蛮的工业造物格格不入。最诡异的是，在这座无物不锈的坟场里，它的表面连一丝一毫的锈迹都没有，甚至连尘埃都难以附着。
“这是……什么材料？”艾拉的眼中充满了技师的痴迷与困惑。她抽出工具包里最坚硬的合金锉刀，用力在“棺材”的边角划了一下。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西溅。
艾拉举起锉刀，发现那用高强度钨钢打造的锉刀尖端，竟然卷刃了。而那黑色的表面，连一道白印都没留下。
就在这时，处理场上方的强酸喷淋系统被激活了。这是每日例行的“清洁”程序，用高浓度的“王水”来加速金属的分解，以便于回炉重造。
“糟糕！”艾拉脸色一变，急忙向高处爬去。
刺鼻的酸雨倾盆而下，落在金属废墟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升腾起阵阵白雾。艾拉躲在一块巨大的盾构机残片下，心有余悸地看着下方那片被酸液覆盖的区域。
她以为那个神秘的黑色“棺材”也会被腐蚀，然而，酸液落在上面，就像水珠落在荷叶上一样，毫无作用。
但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或许是强酸的刺激激活了某种尘封亿万年的古老机制，那通体漆黑的“棺材”内部，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陶瓷开裂的“咔嚓”声。
……
痛。
无边无际的痛。
像是被禁锢在凝固的时空里，连同灵魂都被碾碎成最基本的粒子，然后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聚合在一起。
忘川的意识，从一片绝对的“无”中，被这股剧痛硬生生撕扯了出来。
他的记忆是一片破碎的宇宙。
他记得，光是有颜色的，风是有形状的，声音是能触摸的。他记得星辰如歌，记得法则如水，记得万物呼吸，吐纳着名为“灵”的能量。
那是……“源初纪元”。
然后，一切都迎来了终结。
一场席卷整个宇宙的“大静默”降临了。那并非战争，也非灾难，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清算”。法则在崩坏，概念在消失，存在本身，正在被抹去。
作为那个纪元最后的“文明意志载体”，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他将整个纪元最后的“火种”——所有法则的模板、所有智慧生命的基因图谱、所有最璀璨的知识与记忆，全部容纳于自身。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座囚笼。
他将一个时代吞入腹中，化作了这座行走的坟茔。
然后，他启动了“绝对沉寂”，将自己放逐到了时间的洪流之外，等待着宇宙环境重新变得适宜“播种”的那一天。
他本应沉睡下去，首到地老天荒。
但现在，他的“囚笼”……裂开了一道缝。
剧痛，正是来自于封印的破损。旧世界的法则火种，正像失控的洪流，冲击着他那早己不堪重负的意志。
外界，艾拉震惊地看到，那个黑色的“棺材”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那些裂纹中透出的，不是光，而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
紧接着，在艾（ai）拉（la）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棺盖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齑粉，消散在酸雾里。
一个身影，静静地躺在其中。
那是一个青年，黑发如瀑，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他赤裸着身体，肌肉线条流畅而完美，仿佛是古老纪元最杰出的雕塑家，耗尽心血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他看起来……很虚弱。
艾拉的心脏狂跳起来，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无法抑制的好奇。
活的？在这种地方？从那个坚不可摧的盒子里？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该逃跑时，那个青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艾拉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被夺走了。
那是一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睛。
里面没有惊奇，没有迷茫，也没有愤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光，没有倒影，甚至没有焦距。
只有一片寂灭了万古星辰的，永恒的、冰冷的夜。
神话，在此刻睁眼。
而整个世界，对此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