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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解车刺耳的急刹声、巨大的爆炸轰鸣、灼热的气浪、破碎的玻璃、呛人的烟雾、此起彼伏的尖叫……所有混乱的感官碎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在欧阳昭撞进那扇陈旧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后，被彻底隔绝在外。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骤然变得柔和、沉静，带着纸张和旧木头混合的、略带霉味的独特气息。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排列着，构成一座座由知识堆砌的堡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凶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了时间的静谧，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如同岁月平稳的呼吸。
欧阳昭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额头的伤口在混乱的奔跑中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混着汗水，顺着眉骨流下，滴落在他沾满灰尘和爆炸烟灰的廉价夹克上。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感。他死死捂住嘴，压抑着想要剧烈咳嗽的冲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
“这边。”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欧阳昭猛地抬头，模糊的视线越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落在阅览区角落一张靠窗的老旧木桌旁。诸葛正坐在那里，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己经磨损的古籍。窗外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老人没有起身，只是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朝他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他只是在等待一个迟到的访客。那眼神，如同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港湾。
欧阳昭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一瞬，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扶着冰冷的书架，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张木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的重心不断摇晃。
终于，他跌坐在诸葛正对面的旧木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前倾，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身体在巨大应激后的本能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诸葛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老眼中蕴含着深沉的悲悯和理解。他拿起桌角一个掉了漆的旧搪瓷缸，起身，走到角落一个老旧的保温桶旁，拧开龙头，接了满满一缸温开水。水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喝点水，慢慢来。”他将搪瓷缸轻轻推到欧阳昭手边。温热的搪瓷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欧阳昭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而茫然。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污迹和血渍的手，捧住那缸温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温热的液体滑过干裂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稍稍平复了肺部的灼烧感。
“主机…毁了吗？”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嗯。”诸葛正重新坐下，拿起放大镜，目光落回桌上的古籍，声音平稳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小方处理得很干净。高温熔毁核心存储芯片，物理层面不可恢复。磐石和后来赶到的调查组，只能找到一堆焦黑的电子垃圾。‘星火’，连同那些笔记，都成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现场被定性为‘押解车遭遇不明爆炸物袭击引发混乱，嫌疑人在混乱中趁乱逃脱’。现在外面，风声很紧。”
都成灰了。欧阳昭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了最致命的那一根。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脱力般向后靠进椅背，冰冷的木椅靠背硌着骨头。暂时安全了。至少，“星火”这个最后的火种，没有落入他人之手。但代价，是彻底坐实了“逃犯”的身份。前路，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诸葛正放下放大镜，从桌下拿出一个陈旧的、印着红十字的急救箱。他动作熟练地取出碘伏、棉签和纱布，示意欧阳昭处理额头的伤口。那专注而平静的神情，仿佛眼前这个狼狈不堪、被全城通缉的年轻人，只是一个在图书馆看书时不小心磕破头的普通读者。
消毒药水触碰伤口的刺痛让欧阳昭倒吸一口冷气，但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看着诸葛正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看着这间散发着陈旧书卷气息的社区图书馆，巨大的反差感让他无所适从。这里，与陆家嘴的奢华、启明星策略室的冰冷科技、看守所的森严铁窗，仿佛存在于不同的时空维度。
“这里……”欧阳昭环顾西周，声音依旧嘶哑，“安全吗？”
“相对安全。”诸葛正小心地贴上最后一块纱布，收起急救箱。“老城区，人口混杂，流动大。这个社区图书馆是我退休后义务打理的地方，几十年了，街坊邻居都熟。没人会特别注意一个‘新来的、帮忙整理旧书的临时工’。”他指了指图书馆深处一个堆满待整理旧书的角落，“你以后，就在那里‘工作’。吃住都在馆里后面那个小储藏室。白天整理旧书，登记造册，晚上闭馆后，这里就是你的世界。”
储藏室？临时工？欧阳昭顺着诸葛正的手指望去，那个角落阴暗、狭小，堆满了散发着尘土味的旧书报。这就是他未来的避难所？从掌管数十亿资本的明星基金经理，到蜷缩在社区图书馆储藏室里的“逃犯”？巨大的落差带来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心。
“债……三点二亿……”欧阳昭艰难地吐出这个如同诅咒的数字，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上官雪……她卷走的钱……”
“债，是死的。人是活的。”诸葛正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三点二亿，现在看是天文数字。但在资本市场的历史长河里，不过是一朵稍大的浪花。想想1929，想想1987，想想那些曾经负债累累最终又东山再起的名字。概率，从不归零。”他深邃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凝视着市场的潮起潮落。“关键在于，你还能不能重新理解概率，尊重规则，找到属于自己的、可持续的胜率模式。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贪婪和恐惧绑架，把高赔率当成高胜率，把孤注一掷当成果断。”
欧阳昭浑身一震。诸葛正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失败的根源。星海科技的内幕骗局，他看到了十倍二十倍的赔率（B），却高估了信息的胜率（P），在凯利公式f=P-[(1-P)/B]计算中，当P远低于预期时，重仓f就是自杀。钢铁豪赌，他看到了刺激政策带来的潜在高赔率，却在全球系统性风险指数（隐含波动率VIX飙升）突破历史极值、技术面超跌反弹概率模型因系统风险自动下调至55%时，依然固执地以70%甚至更高的主观胜率去满仓加杠杆！严重违背了凯利公式的仓位管理铁律！最终，在极小概率（寰宇资本破产）但破坏力巨大的黑天鹅事件冲击下，输得精光！
“至于上官雪，”诸葛正的声音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的尾巴，露出来了。东南亚那个加密账户，虽然难啃，但并非无懈可击。资金转移需要通道，需要掩护，只要流动，就会留下痕迹。我己经托了老关系，顺着你提供的线索在摸。耐心。复仇的时机，需要等待高胜率的窗口。现在冲动，只会撞上枪口。”
复仇？高胜率的窗口？欧阳昭眼中燃起一丝冰冷的火焰。对上官雪的滔天恨意，是他支撑下去的另一股扭曲力量。
“当务之急，”诸葛正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欧阳昭，眼神变得无比郑重，“是让你这个人，‘消失’。彻底消失在追债的、追捕的、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之人的视线里。这个图书馆，就是你的茧房。你需要在这里，完成一次彻底的蜕变。忘掉欧阳昭，忘掉启明星，忘掉那些浮华和虚名。重新变回那个在工地旁营业部里避雨、对K线图充满纯粹好奇的穷小子。用这里的书，”他拍了拍桌上那本厚重的古籍封面，“还有市场本身的血泪教训，重新武装你的头脑，重构你的投资哲学。从最基础的概率论、统计学，到行为金融学、复杂系统理论，再到资本市场百年兴衰史……这里都有。什么时候，你能真正理解市场的不确定性本质，尊重概率的边界，建立起基于数学理性而非人性贪婪的‘反脆弱’体系，什么时候，才是你破茧而出的时候。”
诸葛正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堆满旧金融期刊的书架前，抽出一本纸张泛黄的《证券市场概率分析基础》，又抽出一本厚重的《金融炼金术》，轻轻放在欧阳昭面前的桌上。“今晚，就从这本开始。”他指着那本基础概率论，“把你脑子里那些被污染的经验、扭曲的认知，全部格式化。从零开始。”
从零开始。格式化。欧阳昭看着眼前两本陈旧的书，再看向图书馆深处那个阴暗的储藏室角落。巨大的心理落差带来的抗拒感依然强烈。但诸葛正那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母亲暂时安全的微弱保证，以及对上官雪复仇的执念，最终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尊严。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血腥和尘土味的空气涌入肺部。他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拿起那本《证券市场概率分析基础》。封面粗糙的触感，带着岁月的凉意。
就在这时，图书馆那台老旧的、外壳发黄的小电视，原本播放着无声的戏曲节目，屏幕突然一闪，画面切换成了本地新闻频道！一个表情严肃的女主播出现在屏幕上，下方打出一行醒目的标题字幕：
**【紧急插播：今晨陆家嘴区域发生押解车爆炸袭击事件！一名重大经济犯罪嫌疑人趁乱逃脱！警方悬赏通缉！提供有效线索者重奖！】**
紧接着，屏幕上赫然出现了欧阳昭在看守所拍摄的入监照！照片上的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额角还带着刚入监时的淤青。照片下方是他的名字和身份证号，以及一行刺眼的红色大字：
**极度危险！发现请立即报警！**
悬赏通缉！极度危险！
欧阳昭捧着书的手猛地一抖，那本《证券市场概率分析基础》差点脱手掉落！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自己被冠以“极度危险”的逃犯身份通缉全国，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围猎的冰冷恐惧，依旧瞬间攫住了他！
电视屏幕上，女主播还在继续播报着：“……该嫌疑人涉嫌挪用巨额资金、内幕交易、操纵市场等多项严重经济犯罪，社会危害性极大……警方己成立专案组，全力追捕……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
“啪！”一声轻响。诸葛正不知何时己经走到电视旁，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关闭键。屏幕瞬间变黑，女主播严肃的脸和欧阳昭的入监照一同消失。图书馆重新陷入沉静的书卷气息中，只有窗外渐沉的暮色，无声地浸染着窗棂。
“看到了？”诸葛正转过身，看向面无人色的欧阳昭，声音低沉而凝重，“这就是你的现状。从云端坠入深渊，深渊之下还有追兵和陷阱。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出门左转，去自首。监狱里，至少没有高利贷的刀子。”
后悔？自首？欧阳昭的目光从漆黑的电视屏幕，移回到手中那本粗糙的《证券市场概率分析基础》。封面上，简单的几何图形和概率公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纯粹而冰冷。他又看向图书馆深处那个堆满旧书的阴暗角落，那里将是他的囚笼，也是他唯一的庇护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诸葛正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坚毅的脸上。
恐惧依旧在血管里奔流，通缉令的画面如同烙印灼烧着神经。但自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彻底认输，意味着将母亲暴露在高利贷的威胁下（诸葛正的安排并非万无一失），意味着上官雪逍遥法外，意味着尉迟锋的“价值归零论”被彻底坐实，意味着他欧阳昭的名字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不！绝不！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对最后一丝生机的疯狂执念，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粗糙的书页边缘甚至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诸葛正审视的目光。眼中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孤狼。
“书，”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哪本开始？”他不再看那漆黑的电视屏幕，目光死死锁定在桌上那本《证券市场概率分析基础》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诸葛正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的微光——那光芒里，有赞许，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对即将被释放的、未知猛兽的警惕。他指了指那本最基础的概率论：
“今晚，第一章，随机事件与概率空间。把脑子清空，当自己是个白痴，从头学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