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六月天像口烧红的铜锅,午门前的御街被晒得发烫。
青石板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却挡不住百姓的脚步——从城南到城北,从垂髫小儿到白发老妪,足有上万人挤在御街两侧,将三丈高的“罪证碑”围得水泄不通。碑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纸页,墨迹未干,全是漕河浮毒、勋贵地库的罪证,最上面一行大字被朱砂描过:“宁国公周延礼通敌卖国,贪墨漕银三十万两!”
“林氏!林氏!”
人群突然炸开一声喊。众人循声望去,见个穿粗布蓝衫的中年妇人正踉跄着往前挤,怀里抱着个裹着破棉絮的婴孩。她的裤脚沾着泥,鬓角的头发散乱,左脸上还留着道青肿的抓痕——显然是在人群里被推搡的。
“让让!让我看看那碑!”她哭嚎着,怀里的孩子被吓醒,“哇”地哭出声。妇人抹了把泪,指着碑顶端的画像,“那是我男人!周延礼的狗腿子把他推进漕河的!”
赵煊站在御楼飞檐下,望着那妇人,喉结动了动。他身旁的李昭捏着卷宗,指节发白——林氏的丈夫陈二狗,正是三个月前在漕河捞起腐尸的民夫之一。当时陈二狗的尸身泡得,后背上还烙着“宁”字火印,是松江织造局的私刑标记。
“肃静!”禁军统领的吼声响彻御街。二十名玄甲卫手持长戟,将人群逼退三步。赵煊抬手示意,声音混着风声传开:“今日,朕要将害民之贼的罪证,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展开手中的黄绢卷轴,缓缓展开——那是漕运总督府呈上来的密报,夹着陈二狗的血衣、周延礼与北蛮使者的密信,还有地库账册的拓印件。最醒目的是张画像:周延礼跪在青铜棺椁前,手里攥着半块虎符,身后站着个戴狼首银锁的北蛮人,正是呼延拓的亲卫阿古。
“陈二狗,”赵煊的声音突然低沉,“你男人被推进漕河时,喊着‘宁大人饶命’;他被捞起时,后背上还烙着‘宁’字;他的工钱本里,记着松江织造局克扣的三斗米、五文钱——”他猛地将卷轴拍在石案上,“这些人,该不该杀?”
“该杀!”人群里炸开一声吼。林氏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凶,她突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疤:“这是我家狗蛋他爹临死前抓的!他说,周延礼的人拿烙铁烫他,说‘敢多嘴,就烧了你全家’!”她的指甲抠进砖缝,“我男人咽气前,还攥着半块米饼——那是他攒了三个月,要给我娃买的糖人!”
“呜——呜——”
不知谁起了头,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嚎。卖炊饼的老张头挤到碑前,颤抖着捧出个粗瓷碗:“这是我今早卖剩下的炊饼,给陈二狗家娃充饥……”他的声音哽咽,“上个月,我家二小子去漕河帮工,回来时浑身起水疱,没三天就没了……”
“还有我!”人群里挤进来个白发老妇,“我儿子是松江织造局的船工,去年冬天运药材,船翻了!他们说‘是北蛮劫的’,可捞起的货箱里,全是‘腐骨散’的罐子!”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是他临死前塞给我的,说‘娘,别信他们’……”
油布包被打开,里面是半块虎符、几封血书,还有枚带血的铜钥匙——正是地库青铜门的钥匙!
赵煊的目光扫过人群。他看见个穿青衫的书生举着“还我清白”的木牌,看见个挑着菜担的老妇把烂菜往地上一扔,看见个光屁股的小娃娃捡起块石头,狠狠砸向“宁国公府”的灯笼。
“够了。”他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传朕旨意。”
禁军统领立刻高声唱诺:“着大理寺卿即刻提审周延礼及其族人!着监察司查封宁国公府、松江织造局,所有财产充公!着户部拨银十万两,抚恤漕河死难者家属——”
“还有!”赵煊打断他,指着林氏怀里的孩子,“凡有幼童丧亲者,赐米粮五石,送入义学读书;凡有伤者,太医院派医救治!”他的目光掠过御街两侧,“今日,朕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杀几个人——”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大昭的天,是百姓的天!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人群突然静了。
不知谁喊了声:“万岁!”
紧接着,千万声“万岁”炸响,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乱响。林氏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卖炊饼的老张头抹了把脸,将最后半块炊饼塞进路边的小乞儿手里;那个举木牌的书生突然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臣谢陛下!”
赵煊望着这一幕,喉间发紧。他想起三日前在玄机阁,陈薇说的话:“民心如镜,照见的是贪官的丑,照见的也是圣明的光。”此刻,那面镜子正悬在午门之上,映着他微颤的眼角。
“起驾。”他对身边的太监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去太医院,看看那些受伤的百姓。”
御辇缓缓启动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林氏抱着孩子追上来,将半块米饼塞进小乞儿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到赵煊的轿边:“陛下,这是我男人攒的,给小皇子买糖人……”
赵煊掀开轿帘,接过布包。里面是十几文铜钱,还沾着米香。他望着林氏红肿的眼睛,突然笑了:“好,朕替小皇子谢你。”
轿辇渐行渐远,御街上的哭声、笑声、欢呼声仍在回荡。那座“罪证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上面的字却被百姓的唾沫、眼泪、祝福,染得温热——
这不是皇帝的审判,是千万百姓的审判。
而正义,从来都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