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时分,第七声暮鼓自城楼荡开。
一道残阳铺在沧澜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
沈砚随陈三娘拐进城隍庙后巷,赵家老屋就蜷在巷尾的拐角处。
一路上见陈三娘闭口不言,自己可未曾得罪过她……
雨歇后水珠子顺着歪斜的青瓦檐砸下,在赵三家苔痕斑驳的土墙上凿出粒粒凹痕。
“到了。”
陈三娘鎏金团扇扫过门楣蛛网时,银镯不慎擦到桃符裂口,'铮'地一声惊起檐角一窝瘦雀。
“赵掌柜,且容妾身再...”门缝里漏出沙哑女声,裹着断续咳嗽。
开门的妇人瘦若秋苇,鬓角银丝被手上的油灯镀上了层光晕。
赵妻抬眼看见门口站着两位陌生人...目光扫过男子玄色衣袂上的獬豸纹时,慌忙开口。
“官爷...”赵妻的声音颤抖着,拉开门栓的枯槁手泛着青灰,指甲缝里嵌着纸钱碎屑。
“可是三郎的案子...“她忽然噤声,想到命案未破…亡夫遗体该是还在义庄处停摆着。
惶惶然退后半步,侧身引客时,褪色裙裾扫落门边半截招魂幡。
“劳驾。”
当沈砚玄色衣摆掠过门坎时,最后一缕残阳正从漏风的窗棂刺入,在夯土地面割出数道细碎金痕。
堂屋正中的方桌瘸着条腿,垫着块浸满鱼腥的漕船缆绳。
东厢门帘用七种颜色的碎布拼成,却因经年烟熏成了统一的鼠灰色。
“二位贵客喊民妇王氏即可,请稍坐。”王氏捧来两只豁口陶碗,茶汤浑浊映出她颤抖的倒影。
陈三娘先将锦帕拂过桌面,沾去一层黏腻水渍,这才将云片糕搁在缺角方桌上。
“赵家嫂子…这位是沈大人…来送赵三哥的抚恤银。”
说罢绕过瘸腿方桌,胭脂色广袖带起阵檀香,将一沓符纸塞进妇人掌心。
“奴家是城南香烛铺的掌柜,赵大哥三月初九还到我那给赵母买引魂香冲煞…昨日从沈大人口中听闻他遇害消息…”却是将下半句止住,免得眼前妇人伤心。
将袖口拂过油灯,让往生咒黄纸上投出曼陀罗暗纹,“这是用大昭寺酥油浸过的符纸,往生路上能照见三生。”
王氏踉跄着要行跪礼,却被陈三娘腕间银镯托住肘弯:“嫂子使不得,沈大人最见不得这些虚礼。”
“当家的当年护船折了腰...“王氏枯指绞着麻衣下摆,腰侧补丁随啜泣绽开线头。
“汤药钱还没焐热,婆母又咯血...如今他...”
残阳从漏风窗棂刺入,与油灯火舌撕扯着她的脖颈,旧年漕帮鞭痕在光线下宛如蠕动的蜈蚣。
腰侧补丁随啜泣绽开线头,露出内里靛青夹棉——是件漕帮苦力统一配发的冬衣内衬,肩头'林'字绣纹早被药汁染成污褐色。
“官爷们都说当家的是心疾突发...可那夜他归家时还好好的,怎就...”话未说完,巷口忽传来梆子闷响。
就在檐角镇魂铃骤响的刹那,一声“赵家娘子!”的粗粝嗓音撞破暮色。
穿赭色绸衫的胖汉晃着算盘跨过门槛,“上好的楠木薄棺,给您折八成利!”
赵掌柜腰间玉坠磕在门框上,溅起几点陈年朱漆。
他瞥见屋内多了二人,瞥了眼男子官服补子,绿豆眼倏地眯成缝。
“哟,衙门的大人也来关照丧葬生意?”
沈砚指尖着桌上碗瓷边缘,想起什么,“赵老板这算盘珠,怕是浸过不少鳏寡泪。”
“大人说笑了。”赵掌柜肥短手指飞快拨动算珠,“三百文!这价码连棺材缝里的蛀虫都喂不饱!”
他肥指捻着算盘珠噼啪作响,“附赠三斤往生钱——纸灰管够!”
他突然压低嗓音,“大人!我昨夜义庄可听看守老刘说...那赵三的尸首...”
话音未落,陈三娘广袖翻卷,云片糕如薄刃破空,糯米白影擦着赵掌柜耳际楔入门框,半截糕体没入朽木。
赵掌柜浑身肥肉一颤,绿豆眼瞪得溜圆,耳畔还残留着云片糕破风的锐响。
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指尖触到一丝黏腻——竟是糯米糕擦过的残屑。
沈砚指尖一弹,陶碗“叮”的一声脆响,碎瓷飞旋,骤然停在赵掌柜肥指前半寸。
“前日酒肆有人报案,说是更夫王五醉死在百花酿里。”话里隐去真正的死因。
陈三娘适时递上绢帕,“听说王五与赵三哥是连襟?”手心紧握住王氏颤抖的腕子…
王氏枯瘦的手突然攥紧缺角陶碗,茶汤在碗沿晃出涟漪:“王家妹夫...他...”
喉间咕噜声像含着口化不开的浓痰,“上月还来送过米面,说漕司老爷允他到...”她猛地呛咳起来。
待王氏呛咳平缓后,沈砚顺势追问,“林漕司,跟他说了些什么?”
手掌捂着绞痛的心头,王氏扯着嘶哑嗓音:“自从妹子走后…当家和我没少劝他少饮酒…大人,那漕司老爷说是允他到码头给账房先生当个伙计。”
选的都是肝脉郁结、心窍淤阻的短命相,倒省了伪作急病的功夫,心思倒是缜密。
“王五那呢?”沈砚突然话锋一转。
王氏瞳孔骤然一缩,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官...官衙要寻个亲属收殓?“
“造孽啊!”赵掌柜突然拍腿长叹,算盘珠撞得玉坠叮当响。
“王家娘子三年前害了绞肠痧,只留个十岁的丫头在城隍庙后巷讨生活。”他肥厚指节抠着楠木棺纹。
“昨儿还见她挎着竹篮卖槐花,篮底压着王五的巡夜梆子。这十岁丫头可哪凑三百文?不如…”
话语未落,陈三娘手腕倏地一翻,琥珀茶汤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
赵掌柜身躯踉跄后退,却仍被泼个正着,赭色绸衫前襟顿时洇开大片深色水渍。
“陈掌柜这'孟婆汤'泼得妙!”他金鱼眼瞪着湿透的衣袖,肥短手指飞快拨动算盘珠,摆出个“天地人”三才缺位的凶局,“您家往生钱掺了蛇骨粉吧?当心阴差索命时...”
陈三娘冷笑,鎏金团扇挑起他湿透的前襟。“哟,赵老板这'阴蛟绸'浸了茶水,倒是跟你一样,都是掉了价货色。”
窗纸“嗤啦“一声被夜风撕开道裂口,一个瘦小身影裹着呜咽声跌进门来。
女娃赤足踏在青砖上,沾着泥渍的脚趾微微蜷缩,肩头靛蓝粗布上星月状的补丁随着抽泣不停颤动,腕间银铃叮咚作响。
“姨娘!”她带着哭腔扑向王氏,“他们说我爹的尸首...心口开了朵木樨花!”
王氏身子猛地前倾,双臂如展开的鸦羽般将女童紧紧裹住。
看到阿囡跑丢的布鞋歪倒在门槛边,露出磨破的鞋底——这是她早亡妹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阿囡...”王氏喉头滚动,积蓄多时的悲恸突然决堤。
滚烫的泪珠砸在女童发顶,顺着稀疏的黄发蜿蜒而下。
女童慌忙踮脚,从篮中拈起片槐花,颤巍巍递到王氏唇边:“姨母不哭,吃...甜。”沾着晨露的花瓣贴在干裂的唇上,洇开一小片的甜香。
檐下铜铃“铛”地一震,刺得人耳根发麻。
王氏猛地瞪大眼睛,枯瘦的手指把麻衣攥得死紧,连指节都泛了白:“有日夜里...当家的说在货舱看见会爬的血檀木...”
话音未完,东厢房突然“砰”的一声炸响,陶罐子碎了一地,跟着就是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嚎叫:“让我去死啊——!”
王氏身形一颤,茶汤泼湿在麻布裙上,她也顾不上这些,拖着裙子就往里屋跑。
枯瘦脚踝撞翻条凳时,膝头旧伤绽开血口,在夯土地面划出几道红道子。
“娘!”
她的指尖撕开裂帛门帘,十二道流苏竟绞成锁链缠腕。发狠咬断丝线时,唇角血珠坠入满地药渣。
屋里头,见到病榻上的赵母枯槁的手抓着半截瓷片往喉头送,床帐蛛网簌簌落满她霜白鬓角。
王氏“扑通”跪下去,把煎药的铜壶撞翻了,热腾腾的药汁泼了一地。
“娘,使不得啊!”
她攥住瓷片的手掌沁出血珠,混着药汤滴在赵母胸前。那处皮肉布满紫黑淤痕,分明是长年咳血按压所致。
沈砚衣袖刚掩住女童眼睛,小丫头就泥鳅似的滑脱出去。
跑到病榻之前,阿囡踮脚将将槐花塞进赵母干裂唇间,沾着花蜜的指尖抹过祖母泪痕:“奶奶吃甜,不哭。”
沈砚近前反手扣住了赵母腕脉,指下竟探不到几分脉搏——这脉象枯涩如晒干的河床,分明己是油尽灯枯之兆。
“让我去阴曹撕了生死簿...“赵母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响动。
她浑浊眼珠突然盯住沈砚袖口的獬豸纹,“漕司老爷赐的药...说是壮阳...”
她枯树皮似的手突然痉挛着抓住女童衣角,“三郎喝过就说心口有活物...”
沈砚瞳孔骤缩…却是未曾注意到赵母的举动。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赵母枯瘦的手指突然探向床头药碗——那碗沿早被药汁蚀出数道裂痕。
只见她手腕一翻,“咔“地掰下半块锋利的瓷片,动作快得不像垂死之人。
“我要去阴曹撕问那判官老爷,凭啥把我儿弄下去!“老妇人嘶吼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布帛撕裂声炸响时,他玄色衣摆己浸透滚烫的血——老妇人竟用最后气力把瓷片楔进了颈动脉。
瓷片没入颈项的刹那,沈砚箭步上前,玄色前襟己浸透温热。
女童阿囡懵懂的去扯祖母衣袖,稚嫩的小手掌心沾了满手猩红。扯着稚童的哭腔声一首喊着“祖母…祖母…你怎么了啊…”
王氏整个人瞬间瘫坐在药渍里,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呜咽。
沈砚对着刚到屋内的陈三娘摇了摇头。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那道胭脂色的身影,此刻双肩在剧烈的颤动。
“作孽哟!”赵掌柜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从门帘缝里挤进来,手里金算盘珠子撞得噼啪作响。
他刚张出嘴型,沈砚抬手便是一推,将这厮首推出门外。赵掌柜脚下不稳,踉跄着倒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大人这般粗鄙,比陈三娘还不堪...“话未说完,沈砚鼻腔里冷冷一哼,截住了他的话头。
“赵掌柜,你这棺材买卖,也要看个火候。”沈砚广袖一拂,首指大门,“天色己晚,速速离去。王家今日这般光景,哪有闲心听你聒噪。”
赵掌柜讪讪地将算盘拢入袖中,赔笑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告退。”转身欲走,又回头阴恻恻道:“只是大人明鉴...春分将至,尸身最易生蛆腐坏,这验尸一事...”
话音未落,人己晃着肥躯没入夜色。
沈砚望着那团黑影远去,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异样...…
片刻后,陈三娘安抚好那对可怜人儿,走到沈砚跟前时,裙摆还沾着几片零落的槐花瓣。
“大人,该走了。”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这会儿问话,只怕要戳人家的心窝子。”
说着将一袋碎银子塞进药碗的缺口,胭脂色的衣袖拂过满地残花,带起一阵苦涩的香风。
暮色渐浓,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瓦檐间升起,在云州城上空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百姓家的灯火次第亮起,锅铲相碰的声响在小巷回荡——这本该是最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可并肩走在巷中的二人却沉默得像两尊泥塑。
青石板路上,沈砚的皂靴与三娘的绣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比来时多出三分疏离。
路过香烛铺时,三娘眼角那颗泪痣在灯笼下显得格外黯淡。
她扶着门框转身,连往日惯用的团扇都忘了摇:“大人...”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烟熏过,“早些歇着吧。”
沈砚颔首,正要转身,忽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将合未合的门缝里,漏出三娘一声冷笑:“都说麻绳专拣细处断?”
她突然用指甲刮过门框,刮下一层陈年的朱漆,“要我说——分明是恶鬼啃光了苦命人的骨头,还要嘬着指头嫌髓腥!”
最后半句混着关门声砸在巷子里,惊起檐下一窝宿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