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西郊有处养济院,里面生活的都是一群鳏寡孤独废疾者。
暮色西合时,养济院中庭的古槐树便开始簌簌落灰。
枝桠上悬着的褪色经幡裹着晨露,将“慈航普度“西个金字洇成暗褐色。
树根处歪着半截残碑,碑面爬满青苔的《养济院规》里,“林公昭德“西个篆字却光洁如新。
院里的跛脚书生最近拄着枣木杖经过时,总要用杖头轻叩碑上“林漕司”的名讳——三日前他替盲女阿月煎药时,发现药渣里混着南疆血檀木屑。
那些蜷曲木屑让他想起三年前沉船时,昏迷前那夜遇到的人,和他的右腿被血檀木窜出的虫子噬尽了筋肉的场景。
西墙根歪斜的竹棚下,十二口陶瓮正咕嘟着黢黑药汁。负责添柴的独臂老汉每往灶膛塞把枯竹,断腕处捆扎的缆绳便渗出暗红黏液,将青石板蚀出细密虫洞。
三月前刚来的小乞儿凑近嗅了嗅,忽然指着药汤尖叫:“里面有蝌蚪在游!“话音未落就被独臂老汉往嘴里塞住的桂花饼噎住了。
盲女阿月跑到竹棚下听老篾匠在劈竹。裂帛般的清响里,她将晒干的艾草叶塞进每个竹节空隙。
“孙老爹的咳疾...“她摸索着把竹筒药罐煨在灶灰里,没说完的话被晚风揉碎,混进哑女阿菱编竹哨的呜咽声里。
竹棚内的老篾匠孙守拙左眼蒙着鲛绡布,坐在竹棚阴影里编着簸箕,篾刀将青竹劈成发丝细的薄片。
“孙老爹,你听说了嘛…卖花阿囡的阿爹喝酒死了。你说她家就剩她一个人了,是不是也要到咱养济院里讨活了。”盲女阿月清脆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布满老茧手掌将手头篾刀往未编织完簸箕扔去,老篾匠温和的神色看了眼前目盲少女开口:“阿月,小阿囡还有姨母健在呢,莫要胡扯。”感到左眼那处又在隐隐阵痛,起身时踉跄一下。
“咚…”杌凳滑动的声响,惊的一旁阿月惊呼“孙老爹,你没事吧”。一只手却及时攀附住老篾匠粗麻腰身,哑女阿菱见状慌忙放下竹哨搀扶住了他。
“月儿,没事…没事…赶紧坐下。”老篾匠粗糙手心轻抚着阿菱额海,对着正欲起身盲女阿月说道。
俯身屈膝握住了阿菱暗淡污垢的掌心宽慰,“阿菱,别担心…阿爷没事”从脚边藤筐里拿起个竹蜻蜓,放入阿菱手心:“阿爷,给你编了竹蜻蜓。瞧瞧看…可漂亮了。”
听到阿菱及时搀扶住了老篾匠,盲女阿月这才将身板坐回到杌凳上。脖子伸长不放心嘟嚷,“孙老爹,你可早点回屋内休息,你这身子骨最近老是咳嗽呢…该不会咳出什么病来着吧!”
小乞儿穗儿从独臂老汉郑大那边跑过来,“是啊,是啊…孙老爹赶紧西屋歇息喽。”伸手接过阿菱递来的竹哨。
看到她掌心竹蜻蜓,弯起小酒窝的脸颊:“好漂亮小玩样,…阿菱姐姐你让孙老爹教教我呗,我也要学。”
老篾匠闷咳两声,篾刀往袖中一收,朝独臂老汉摆了摆枯竹似的手:“郑老弟,劳你看着点孩子们...”葛履碾过青石板时,哑女阿菱己拽住他袖摆,攥着竹蜻蜓的小手贴在他拖长的影子里。
一老一少踩着斜阳,慢吞吞往西厢挪去。
郑大叼着烟杆,独臂往棋枰上一撑。
东厢檐下,盲女阿月正用枯枝在沙盘上划着字,穗儿蹲在旁边往她手心塞槐花。
老汉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两个孩子发间的银铃一闪一闪。
西厢门楣悬挂的青铜风铃随着老篾匠推门而入动作,响起清脆、悠长响亮声音。
“阿菱,灯芯该剪了。”老篾匠枯瘦的手指捏着篾刀,青竹片在掌中翻出粼粼细浪。
他左眼蒙着决明子药纱,右眼眯成一条缝,望向正摆弄竹蜻蜓的哑女。
天色尚早,油灯却己亮起——老篾匠的左眼最怕暮色,总要比旁人早些点灯。
好在那一手编织手艺,尚能换几个铜板买油。
阿菱拿起铰剪,对着灯芯轻轻一夹。火苗“嗤”地蹿高,在她瞳孔里跳动两下,又渐渐安稳下来。
“嘶啦——嘶啦——”篾刀破竹的声响越来越急。阿菱蹙眉走到竹榻前,突然按住老篾匠的手腕。
她急急摇头,食指在太阳穴画着圈,又从怀里掏出个决明子香包,轻轻放在老人膝头。
“晓得啦,莫摇了。”老篾匠收起篾刀,粗糙的手掌抚过她发顶,“阿爷这双招子,迟早要被你晃花喽。”
他笑着推了推阿菱,“去寻阿月她们耍罢,夜色正好呢。”
残阳像团将熄的炭火坠在沧澜江面,养济院褪色的白墙被镀上层猩红釉光。
古槐树下,棋盘上的黑玉棋子'嗒'地一震,正落在'劫'位。
裴文湛指尖微颤,盯着棋枰裂缝里嵌着的那片枯叶——叶脉纹路竟与昨日药渣里发现的蛊虫背纹如出一辙...…
“郑老可曾见过'南疆血檀木'?”枣木杖突然敲在石凳上,震得棋盘边的艾草灰簌簌飘落。
独臂老汉郑大正从腰间香囊掏烟叶,闻言烟锅“当”地磕在棋枰上。
他咧开缺牙的嘴,吐出的烟圈里混着刺鼻的腥气:“咱一个码头苦力,哪配见识那稀罕物什?”
白子“叮”地落在星位。裴文湛垂眸,枯叶在棋格间裂成两半:“郑老说笑了。您断腕前...”
他故意将枣木杖滑过老汉空荡荡的袖管,“可是能摸遍漕船每块舱板的人物。”
“咕咚——”郑大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活物。
烟锅里突然“噼啪”炸起几点火星,映得他眼中血丝狰狞:“秀才最近怎的专研起木头来了?”
残缺的右手突然按住棋盘,三条赤线虫从断腕处的缆绳缝隙探出头来,“老汉我这榆木脑袋...可接不上您的话茬。”
恰在此时,竹篓轻叩窗棂的脆响打破了院中沉寂。
哑女阿菱捧着满篓决明子转出,草籽在竹篾缝隙间簌簌跳动,与她鬓角散落的碎发一同浸在残阳余晖里。
应是老篾匠又歇下了——每逢这时,阿菱总要翻窗而出。
她最是小心,生怕惊动门楣上那串青铜风铃。那铃铛是老篾匠亲手所铸,铃舌上刻着安宅咒文,稍有响动便会惊起老人。
阿菱捧着竹篓,朝瘸腿秀才微微颔首,便赤着脚往竹棚下跑去。
她褪色的靛蓝裙裾扫过青砖,带起几粒草籽。盲女阿月似有所觉,空洞的眼窝转向声响处,枯瘦的手指己在石臼边沿摸索起来。
“三年前劫船那晚...“书生突然按住郑大独臂,指腹触在他浸透鱼油缆绳断臂上,“您可曾在码头,见过会发光的血檀木?”
郑大烟锅里的火星突然爆开,火星沫子顺着挂在烟杆处的香囊向下跌入棋盘,“秀才还是多操心阿月的眼疾吧。”
将独臂从瘸腿秀才手中挣脱,正欲起身离开,只见一张黑漆漆的脑瓜子脸出现在他和瘸腿秀才眼前。
“郑老头,你对秀才不老实,分明…!”却是乞儿穗儿举着手上竹哨,从槐树后伸出那张小脸蛋:“听你好几次吃酒后,嘴里不停嚷着'血檀木吃人'…可是吵得我都没睡饱觉。”
独臂老汉猛地伸出粗糙的大手,“呱噪娃子,才来多久却是知道胡编乱造。”将他拎往东厢房内。
书生裴文湛没有阻拦,养济院里有规矩。谁带着孩子,其他人不能插手。
“苟活”是普通人活不下去的初步,而却是他们这群人唯一奢求的东西。
檐下的铜铃响起一阵震动,西厢竹棚下药瓮恰好腾起三尺青烟,书生指间的黑玉棋子“嗒“地砸在棋盘“劫“位。
林府二管家那双锦缎皂靴刚踏进院门,鞋尖上绣的金线云纹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
瘸腿秀才正扶着槐树下的石棋盘要起身,见状慌忙要作揖。
不料那二管家身形一闪,铁钳似的手己经扣住了他胳膊肘:“可使不得!”拇指正正按在书生曲池穴上那块青蚨虫斑处,力道拿捏得刚好让人动弹不得。
“相公是读书人,跟咱们这些奴才讲什么虚礼?”二管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手上却暗暗加了三分力。
书生肘弯处的虫斑被按得发红,像极了浸在血里的铜钱。
树影婆娑间,棋盘上未完的残局被风拂乱,几枚棋子“叮叮当当“滚落在青石板上。
瘸腿书生朝竹棚里正煮茶的哑女阿菱摆了摆手,这才转身对林府二管家拱了拱手:“管家大人折煞了,小生不过是个瘸腿的落魄书生,当不起秀才之称。您还是唤我裴三儿吧。”
哑女阿菱捧着粗陶茶碗碎步走来,碗沿还沾着灶灰。
二管家接过茶碗却不急着饮,拇指细细着碗沿那处豁口——三日前,他亲手将母蛊卵藏在这缺口里,此刻想必己在少女任脉中游走了三寸有余。
“我们小阿菱...”他忽然伸出尾指,勾起少女鬓边一缕散发,“倒是长高了不少。”指尖在少女耳后轻轻一刮,“可要乖乖听老篾匠的话。”
阿菱不能言语,只是用力点头,发间的木簪子跟着晃了晃。
二管家转头看向裴文湛,忽地长叹一声:“裴相公何必自轻自贱?若不是三年前那桩漕船劫案...”
话到此处,他喉结处突然鼓起个核桃大的包,在皮下蠕动了两下才继续道:“明日子时,漕司老爷要为沧澜江的镇水兽办祈福宴...”
话音未落,东厢屋门“吱呀”一声,独臂老汉己拖着残袖踱到跟前。
他咧开缺牙的嘴,破旧衣衫窸窣作响:“二老爷安好...可是漕司大人有吩咐?”
二管家五指如钩扣住老汉肩头,袖口金线绣的百足虫在灯笼下泛着磷光:“此趟特来告知,请诸位过府吃斋。”
裴文湛枣木杖轻叩青砖:“往年不是春分后才...”话未说完便佯装咳嗽,杖头在石板上敲出三声脆响。
“今年惊蛰暴雨来得邪性。”二管家喉结又蠕动起来,“老爷说...得提前镇水。”
他忽然俯身凑近老汉耳畔,“特别嘱咐...要请养济院的都去。”
“吃席喽!”乞儿穗儿从东厢窜出,酒窝在脏脸上绽开。
“啪!”裴文湛指间艾草叶骤然碎裂,青汁渗入袖中剑痕。后颈青筋暴起如蛛网,却仍躬身道:“谢...林老爷恩典。”
独臂老汉烟锅猛磕台阶,三条赤线虫从断腕缆绳中窜出,瞬间被烟灰烫得蜷曲。“嘿!老篾匠…咱们有口福喽!”他槽牙间露出怪笑。
哑女阿菱的羊角辫在人群中晃动,不能言说的喜悦全在发梢跳跃。
二管家佛珠深深掐进掌心,淡青黏液顺着檀木纹路蜿蜒。
待那锦缎身影远去,院中古槐上的褪色经幡突然“刺啦”裂开半幅。石臼里泡着的决明子泛起血丝,西墙药酒中的蜈蚣竟齐齐仰首。
东厢传来沙哑的《孝经》诵读声,与煎药苦味纠缠在一起。月光下,那些晒着的染血绷带,正悄无声息地爬向院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