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花厅
太子一身月白色锦袍,玉冠束发,端坐在上首,手中执一盏清茶,笑意温润。
"郡主昨夜休息可好?"他声音柔和,目光却落在谢棠苍白的脸上,"孤今日特来邀你同游碧波湖,不知你可愿赏光?"
谢棠低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抚过袖口,露出一截缠着细布的手腕,声音轻缓:"多谢殿下挂念,只是臣女恐怕……"
太子眉头微蹙,赶紧拉起车的衣袖,看到可怕渗血的纱布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放下茶盏,忽然抬眸扫向厅内众人,语气依旧温和,却莫名让人背脊发寒——
"孤生性柔和,你们如何对孤都可以不在意。"他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声音不疾不徐,"但谢棠是孤未来的太子妃,你们难道也想站在孤的头上耀武扬威吗?"
厅内霎时一静,众人噤若寒蝉,连老夫人都攥紧了手中的佛珠。
谢棠抬眸,见太子眼底冷意未消,心知他是在借机敲打侯府,便强撑着起身,微微一福:"殿下息怒,是臣女身子不争气,与旁人无关。"
太子见谢棠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心疼。他缓步上前,伸手虚扶了一下谢棠的手臂,声音温润如玉:"你才刚回来,他们就敢动用大刑,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太子?"
他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却做出了一副体贴至极的姿态,仿佛当真怜惜她受苦。
"来人。"太子侧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去取孤带来的雪参养荣丸,再添两匹云锦,给郡主裁几身新衣。"
他低头看向谢棠,唇角含笑,眼底却深不见底:"原本是想采几件新衣给你做入秋披风的,今日请来了裁缝为你量体裁衣,不过看今日这般光景。怕是不能了,你且静养,期间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差人去东宫传话,孤必当亲自过问。"
说话间冷目扫过正厅众人。玉姨娘正要上前狡辩些什么,太子首接厉声道:“今后若有谁再敢动郡主一下。就是和我东宫作对!”
此言一出,谢瑶在一旁嫉妒的发狂,手中的手绢被他拧成了一股绳。
可接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浮起几分自责:"早知侯府规矩如此严苛,孤当初就该请旨提前完婚,也不至于让你受这般委屈。"
谢棠低垂着眼睫,面上不显,心中却冷笑——他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句句在敲打侯府,更是在众人面前坐实了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无异于把他拉到了整个侯府的对立面,让她除了太子之外无人可依。
太子见她沉默,以为她被自己的"体贴"打动,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又温声道:"待你伤好,孤再带你游湖赏花,可好?"
谢棠微微颔首,声音轻软:"多谢殿恤。"
太子笑意更深,这才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身影挺拔如松,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的储君风范。
——唯有谢棠知道,他方才那番作态,不过是为了让侯府众人看清,谁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他起身,装模作样地叮嘱了几句,又命人留下几盒宫中御赐的补药,这才作势离开。
谢瑶早己候在门口,见太子出来,立刻迎上前,盈盈一拜:"殿下。"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浅粉色绣蝶衣裙,发间簪着几朵娇艳的芍药,衬得肌肤如雪,眼波如水。
"殿下难得来府上,怎的这么快就要走?"她声音柔媚,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太子的袖口,"姐姐身子不适,不如让瑶儿陪殿下游湖?"
太子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谢二小姐,孤的太子妃只有一个,那便是你的姐姐谢棠。"他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还是少动这些没用的心思。"
谢瑶脸色一白,指尖僵在半空,尴尬得无地自容。委屈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子不再多言,转身上轿,帘子落下的瞬间,他眼底的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一片冷然。
回宫路上
心腹侍卫低声询问:"殿下,侯府如今是玉姨娘掌权,若您与谢二小姐结亲,玉姨娘便可抬为继室,谢二小姐也比谢大小姐更好掌控……"
太子冷笑一声,指尖着腰间的玉佩:"谢瑶?"他眼底浮现一丝轻蔑,"愚钝不堪,也配坐上太子妃之位?"
侍卫噤声,不敢再言。
太子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浮现谢棠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她越是不争,他越是要让她坐上那个位置。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与他共谋天下。更何况……
含香轻轻替谢棠披上外裳,低声道:"小姐,太子殿下待您也算温柔体贴,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心了。"
谢棠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讥讽:"他今日这般作态,不过是一来探我伤势虚实,二来借我敲打侯府罢了。"她指尖轻轻抚过腕上伤痕,语气冰凉,"温柔体贴?他若真有半分真心,我承了三鞭不足半个时辰就有人给我来送药,他身为太子,张口就说我被动了大刑,可见,他是知道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玉姨娘带着两个丫鬟款款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瓷盒,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棠姐儿,姨娘特意让人寻了上好的玉肌膏来,这药活血化瘀最是有效,姨娘亲自给你涂上……"
她说着就要上前,谢棠冷眼一扫,寒声道:"不必。"
玉姨娘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径首伸手去掀谢棠的衣襟:"你这孩子,跟姨娘还客气什么?这伤若是不好好治,日后留了疤可怎么好?"
含香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姨娘,郡主说了不用……"
"滚开!"玉姨娘猛地一推,含香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谢棠眸色一厉,抬手挡开玉姨娘的手,却因动作太大,后背的伤口骤然撕裂,鲜血瞬间浸透了素白的中衣。她疼得指尖微颤,却仍死死盯着玉姨娘,一字一句道:"我说了,不、必。"
玉姨娘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突然脚下一歪,整个人摔倒在地,手中的药盒"啪"地一声砸碎,药膏溅了一地。她立刻红了眼眶,抬头望向刚踏入房门的谢翊,声音哽咽:"老爷!妾身一片好心,棠姐儿却……却这般对待妾身!"
谢翊脸色阴沉,目光在玉姨娘和谢棠之间扫过,最终落在谢棠身上,怒斥道:"孽障!淮南到底有没有教你什么叫尊敬长辈,如今想气死我吗?!"
谢棠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扯出一抹冷笑。
——这就是她的父亲。
她曾听沈昭说过,父亲这些年虽未露面,却时常派人往淮南送她喜爱的物件,从江南的绸缎到北疆的狐裘,无一不精。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对她破口大骂的男人,她忽然觉得可笑。
那些年送来的东西,当真是他惦记女儿的心意?还是……另有所图?
她垂眸,不再看谢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厮匆匆跑来,躬身禀报:"侯爷,瑞王殿下到访,说是……说是来探病的!"
谢翊脸色一变,玉姨娘也愣住了。
谢棠缓缓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瑞王?从不记得自己和这个瑞王有过什么往来。他此时来意欲何为?
众人离开去接待瑞王。谢棠难得片刻清静。
“含香?你当年就跟着母亲,可知道她的院落怎么走?”谢棠趴在床上摆弄着刚才玉姨娘拿来的药瓶,让含香给自己上药。
含香点头:“你回来也确实应该去拜见夫人了,晚些,我带你去。”
含香提着绢灯,微弱的火光在夜风中摇曳,照亮了荒芜小径。谢棠踏进院门的刹那,满树海棠簌簌而落,粉白花瓣拂过她的眉睫,像是谁的指尖在温柔触碰。 不知为何,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间蔓延开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母亲的世界。
院落久无人至,青石缝里钻出丛丛野兰,檐角铜铃锈蚀,却仍被夜风撞出零星清响。正堂门扉半掩,谢棠伸手推开——
"吱呀——"
尘封多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陈旧的书香与干涸的药味。月光透过窗棂,斜斜照在墙上那幅积灰的画像上。
谢棠呼吸一滞。
画中女子一袭天水碧罗裙,执卷倚在海棠树下。柳叶眉,秋水眸,唇角噙着温柔笑意——竟与她有八分相似。
"……娘亲?"
她指尖颤抖着触碰画框,积灰簌簌落下。画像右下角题着娟秀小楷:「愿吾女岁岁平安」
一滴泪砸在题字上,晕开陈年的墨迹。
夜风忽急,满院海棠纷扬如雪。谢棠恍惚回头,见树下立着个朦胧身影——碧衣女子笑盈盈对她伸手,发间海棠钗坠着明珠,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你回来啦。」
那声音轻得像梦,谢棠却觉心口被狠狠攥紧。她踉跄追出两步,身影却消散在飞花中,唯有几片花瓣沾在她的脸颊上,如同母亲未干的泪。
——是啊,我回来了
含香突然低呼:"小姐别过去!"
后院角落堆着几块朽木,蛛网密布间,隐约可见雕花床栏上暗红的漆——是张产床。百子千孙的帷幔早己褪色,却仍能看清那些嬉戏的婴孩纹样,针脚细密得让人心酸。
谢棠双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母亲……对不起……"她喉咙里溢出幼兽般的呜咽,染血的指甲抠进床柱裂缝,"娘亲……"
夜风骤停,满院海棠静止。 只有谢棠的痛哭
朦胧中,仿佛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住她,虚幻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唯有熟悉的沉水香萦绕鼻尖——
【乖乖,娘亲在呢。】
或许温情是催发委屈最好的一剂良药。谢棠也不晓得为何,此刻她在这里只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