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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殿内，檀香清幽，陈设典雅大气，和每日晨会时一样，但程嘉嘉一进去就感到了一丝冷意。
柳皇后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卷佛经出神。
她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影比前几日更深了些，听到通报程嘉嘉求见，才缓缓抬眸。
“程贵人来了？坐吧。”柳皇后的声音温和，示意宫女奉茶。
程嘉嘉恭敬行礼，将那份厚厚的倡议书呈上。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臣妾本不该打扰。只是……臣妾近日整理后宫事务，有些浅见，斗胆写成此策，想请娘娘过目斧正。”
柳皇后接过卷册，目光落在封皮上娟秀有力的字迹——《后宫降低内耗十项倡议》。
这个题目本身就让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内耗”二字，首指核心，她在这深宫多年，哪一日不是就这么耗着。
她示意程嘉嘉坐下，自己则翻开卷册，细细看了起来。
殿内一时只闻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程嘉嘉安静地品着茶，实则暗中观察着柳皇后的神情。
皇后看得极慢，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微微颔首。
当看到“设立皇家才艺工坊”、“推行以工代斗”、“设立内廷贡献簿”等条目时，她的眼眸明显亮了一下，指尖在纸页上停顿片刻。
时间一点点过去，柳皇后终于合上了卷册，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啜饮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似乎在斟酌词句。
“程贵人，”柳皇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
“这份倡议，立意深远，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皆切中时弊，用心良苦。本宫……很是欣赏。”
程嘉嘉心中一喜，连忙起身。
“娘娘谬赞，臣妾只是……”
柳皇后抬手虚按，示意她坐下，话锋却转沉。
“然而，正因其立意深远，触及根本，推行起来，恐怕阻力重重，非一纸文书、一时热情可成。本宫观此策，有两大难关，横亘于前。”
“其一，便是你倡议中所提‘抛头露面’之困。”
柳皇后目光沉静地看着程嘉嘉。
“程贵人，你出身不高，且是家中庶女，或许对此感受不深。
然则，能入宫为妃者，十有八九是京中勋贵高官之女。她们自幼所受教养，是‘贞静娴淑’为上。
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学来是为了陶冶性情，取悦夫君，或是作为嫁妆里的点缀，彰显门楣，绝非是为了‘做事’，更非为了‘抛头露面’去管理宫务、经营工坊、甚至教导宫人。”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让她们放下身段，去做那些在她们看来等同于‘下人’或‘匠人’的活计？
哪怕你给这些活计冠以‘皇家’‘协理’之名，在许多人眼中，这依旧是自降身份。
‘内廷贡献簿’？她们可能更在意的是陛下今夜留宿何处，而非自己能在这簿子上添上几笔功劳。或是依靠自己的身份，为家族做些事情，根深蒂固的礼教观念，才是最大的‘内耗’之源。
你欲破此局，难如撼山。”
程嘉嘉心头一凛。
柳皇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核心的文化障碍。
是啊，她来自现代，习惯了职业女性身份，却忘了在这个时代，“工作”对于这些顶级贵女而言，并非荣耀，反而可能是一种“屈就”。
她们的价值，被牢牢绑定在家族和帝王宠爱上。
“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妾思虑不周。”
程嘉嘉坦诚道，“然则，臣妾以为。
观念并非一成不变。若能因势利导，让她们看到此举带来的‘利’——非是金银之利，而是‘名’与‘实’之利，或许能松动一二？”
“哦？你且说说。”柳皇后眼中流露出兴趣。
“其一，借陛下威名，赋予‘名’之利。”
程嘉嘉思路清晰起来，“陛下曾对臣妾言，‘女子有才，是好事。困于深宫，确是埋没了她们。’
此乃金口玉言，可引为纲领。
娘娘，若陛下能亲口肯定‘才艺工坊’之价值，言明此乃为皇家、为社稷效力，非是‘匠作’，而是‘供奉’，是女子才华的另一种‘显贵’方式？
将她们的成果，如苏婕妤的绣品、丽妃的舞谱、赵嫔的画作，甚至李容华的管理之才，纳入‘皇家典藏’或‘内廷供奉’名录，署名其上，传于后世？
这‘名’，是否比虚无的争宠更实在，更能光耀门楣？让家族引以为荣？”
柳皇后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击着卷册封面：“署名供奉……皇家典藏……这倒是个思路。名，确实是她们最看重的。继续说。”
“其二，便是‘实’之利。”
程嘉嘉眼中闪烁着精光。
“并非指俸禄银钱，而是‘价值感’与‘掌控感’。
娘娘，后宫女子，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命运浮沉皆系于他人之手，内心惶恐不安者，比比皆是。
争宠斗狠，不过是她们试图掌控自身命运的一种扭曲表现。若能让她们通过自己所长，真正做成一件事，感受到‘我能’、‘此事因我而成’的满足与力量，这份‘实’的感觉，足以填补许多空虚。”
“譬如，丽妃若能主导一场盛大的、被所有人赞赏的宫宴歌舞，她的成就感，岂是单纯侍寝可比？
李容华若能理顺六宫繁琐庶务，获得上下认可，那份‘运筹帷幄’的掌控感，是否比克扣份例打压对手更让她满足？
此乃‘实’利，源于自身能力被认可、价值被实现。”
“且丽妃姐姐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也早有先例。”
柳皇后想起丽妃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不由笑了笑。
柳皇后微微动容。
程嘉嘉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后宫女子深藏的恐惧与渴望。
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洞察人心，此论颇有见地。以‘名’诱之，以‘实’填之……或可一试。然，此非一日之功，需徐徐图之，潜移默化。”
“臣妾明白，此乃长久之计。”
程嘉嘉松了口气，柳皇后认可了这个方向。
“那这第二难关……”
“其二，便是你自身。”
柳皇后目光转向程嘉嘉，带着一丝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程贵人，你如今仅是正六品贵人位分，根基尚浅。这份倡议，涉及妃嫔职责划分、内务府权责调整、甚至可能牵涉到皇家产业（工坊产出）的归属与管理。每一项，都触动多方利益，牵连甚广。”
“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一体两面。你以贵人之位，行此革新之举，何以服众？
更何况你家世实在不高，何以压服那些位份高于你、资历老于你、甚至背后站着前朝重臣的妃嫔？
李容华曾协理六宫，位份虽降，余威犹在；丽妃性子骄纵，但家世不显，尚可安抚；
苏婕妤、赵嫔、王贵人，哪个背后不是盘根错节的家族？
她们若联合起来抵制，或阳奉阴违，你这十项倡议，顷刻间便成废纸。甚至……”
柳皇后顿了顿，语气凝重。
“甚至会引来前朝非议，认为你后宫干政，扰乱祖宗法度，那时，陛下纵有回护之心，恐也难抵汹汹物议。位卑而言重，此乃取祸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