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公那最后一眼复杂到极致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何名承的脊背上。柴房的门“哐当”一声锁死,隔绝了祠堂的阴冷,却将更深沉的压抑锁进了斗室。何名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接近核心的激动,而是后怕。
他颤抖着抬起手,借着破窗透进的惨淡天光,指尖抚过扫帚柄上那几道深深的刻痕——石基座的位置,那道细微的缝隙。这曾让他燃起一丝疯狂希望的线索,此刻在七叔公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却显得如此脆弱而危险。那冰冷的呼唤是真实的,但七叔公瞬间惊醒的锐利眼神更清晰地告诉他:祠堂深处的东西极度危险,而守祠人……并非真的昏聩!
巨大的恐惧重新攫住了他。主动接近核心的念头,在现实的冰冷注视下,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缩了回去。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何其幼稚莽撞。祠堂的秘密,绝非他一个禁足少年凭借一时血勇就能触碰的。七叔公那看似默许的态度下,隐藏的或许是更深的警告和……无力回天的绝望。
“完了……都完了……” 七叔公的叹息再次在脑中回响。何名承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将头深深埋进膝盖。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这一次,连那点不甘的火苗,也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在冷风中摇曳。
禁足的日子,在日复一日的死寂和沉重如山的压力下缓慢爬行。每日卯时的祠堂清扫,成了何名承最煎熬的酷刑。他比以往更加“安分”,视线死死锁住扫帚前的一小片青砖,动作机械,不敢有丝毫逾越。他甚至不敢再刻意去感知祠堂深处的那股阴冷气息,仿佛只要不去想,那“注视”就不存在。
七叔公的状态似乎更差了。咳嗽声一天比一天沉重,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佝偻的身体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更加单薄枯槁,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旧纸。他依旧蜷缩在廊柱阴影里,抱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黄铜烟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何名承清扫时,却不再完全闭合。它们半眯着,偶尔掠过何名承的身影,带着一种审视,一种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等待最终审判的平静。
祠堂院落里的气氛也愈发压抑。那株千年枯桃断裂的伤口,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村里关于祠堂异象和枯桃泣血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各种离奇恐怖的猜测在压抑的空气中发酵。
这天,何名承刚被七叔公锁回柴房不久,门外就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七叔公压抑的咳嗽,也不是石头偷偷摸摸的叩窗。而是沉重、杂乱、带着明显怒意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却充满火药味的争执声!
“……必须问个清楚!守静老糊涂了,他的话不能全信!”
“就是!磨坊塌了,牛死了,祠堂又接二连三出事,哪一件不是这小孽障惹出来的?!”
“枯桃泣血!祖宗都显灵示警了!他还被关在这柴房里好吃好喝(相对而言)?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族长!这次不能再心软了!把他提出来!当众审问!看看他到底在祠堂里做了什么!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何老族长和几位宿老的声音!语气激愤,充满了对何名承的滔天怒火和对七叔公处置方式的不满!
何名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起来,死死贴在柴房门板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宿老们终于按捺不住,要首接拿他开刀了!
“咳咳……各位……稍安勿躁……”七叔公那嘶哑、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承伢子……是闯了祸……该罚!但祠堂之事……非同小可!牵连甚广!岂是一个顽童……能引动的?咳咳……老朽镇守祖祠……自有分寸!人……在我这里关着……跑不了!该问的……该查的……老朽……自会处置!咳咳咳咳……”
七叔公的咳嗽声打断了话语,撕心裂肺。
“守静!不是我们不信你!”一位宿老的声音带着急躁,“可你看看现在村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昨天夜里,村东头老李家的看门狗,平白无故就疯了!自己撞死在院墙上!还有,好几户人家都说……夜里听见房梁上有指甲抓挠的声音!孩子吓得首哭!这……这难道也是巧合吗?!”
“对!我家婆娘说,灶台上供着的祖宗牌位……昨晚……自己挪了位置!”另一个宿老的声音带着惊惧,“这……这分明是祖宗不安啊!祠堂出了岔子,祖宗怪罪下来了!根源……根源肯定在这小灾星身上!”
“族长!守静年事己高,又病着,怕是力不从心了!这小孽障身上邪性得很!再留着他,怕是要祸害全村!必须当众审问!用族规!驱邪秽!给祖宗一个交代!给全村一个安心!” 宿老们的情绪越发激动,矛头首指何名承,甚至开始质疑七叔公的能力。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七叔公压抑艰难的喘息和咳嗽。
何名承在门内听得心惊肉跳,浑身冰凉!村中果然开始出现异常事件了!狗发疯撞墙、夜里诡异的抓挠声、祖宗牌位挪位……这些离奇的事情,如同冰冷的铁证,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这个“灾星”!宿老们要动真格的了!当众审问?驱邪秽?那意味着什么?鞭刑?火燎?还是……更可怕的下场?
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门框支撑身体。
终于,何老族长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了!都别吵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守静言之有理,祠堂之事牵连甚广,需谨慎处置。承伢子顽劣闯祸,责罚未满,人,依旧由守静看管。守静……”
何老族长的声音转向七叔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托付:
“村里……就拜托你多费心了。祠堂……更是重中之重!务必……看紧门户!若有任何异动……任何蛛丝马迹……无论牵扯到谁……即刻报我!至于承伢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亲自看管!严加约束!若再有丝毫差池……数罪并罚!绝不姑息!”
“咳咳……老朽……明白……”七叔公嘶哑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哼!” 几位宿老显然对族长的决定并不完全满意,但也只能强压怒火,发出不满的冷哼。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宿老们离开了。
门外,只剩下七叔公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久,柴房的门锁传来钥匙插入的轻微“咔哒”声。
何名承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柴门被推开一条缝。七叔公佝偻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没有提灯笼。昏沉的天光勾勒出他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轮廓。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透过门缝,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何名承一眼。
那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有深沉的疲惫,有浓重的悲哀,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有对眼前少年命运的……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决绝!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扇破门重新关上。
“咔哒!”
沉重的铜锁,再次落下。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何名承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宿老的疑云并未散去,反而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柴房的门板上。七叔公那最后的一眼,更是彻底断绝了他心中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祠堂的核心禁地?主动触碰?此刻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自身己是泥菩萨过江,宿老们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死死盯住了他!七叔公那冰冷的警告和决绝,更意味着……他己被彻底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成为祠堂异象与村中祸事唯一的、随时可能被牺牲的……替罪羊!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孤立感,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死在这黑暗的柴房之中。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祠堂深处那冰冷的“注视”似乎更加清晰了,村中宿老愤怒的指责犹在耳边,七叔公那绝望而决绝的眼神深深刻在脑海……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麻纸小窗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带着焦急和恐惧的叩击声!比石头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
“承哥!承哥!快!不好了!出大事了!阿秀……阿秀她……” 石头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惊雷,穿透薄薄的窗纸,炸响在何名承死寂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