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祠堂方向隐约传来的绝望哭嚎和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沉闷搏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年谷物的气味,月光从狭小的石窗斜斜透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格子。
何名承将彻底昏厥的阿秀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干燥的草垛上。少女枯槁的小脸在月光下毫无血色,眉头紧蹙,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枯竭的引灵体质如同被彻底榨干的泉眼,强行压榨潜能带来的反噬比预想中更加严重。他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暗金流光,轻轻点在她眉心,试图梳理她混乱枯竭的经脉,但那点星火之力甫一进入,便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深不见底的枯竭感迅速吞噬,收效甚微。
冰冷的暗金瞳孔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现在不是耗费力量的时候。他转身,背靠冰冷的石墙滑坐在地,将那本染血的《守祠秘录》摊开在膝上。
书皮冰凉而沉重,浸透的暗红血渍早己干涸发硬,如同丑陋的痂。月光吝啬地洒在书页上,勉强照亮那些用古拙墨笔书写的文字。何名承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意志压下身体深处翻涌的疲惫和伤痛,心口那点凝练的暗金星火微微流转,将残余的精神力尽数凝聚于双目。
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
开篇是历代守祠人交接的仪式记录、祠堂日常维护的琐碎规矩、以及一些粗浅的安魂、驱邪、祈福的符咒和祷词。这些内容,与村中流传的口诀大同小异,何名承目光如冰刀般快速掠过,未曾停留。
他的目标,是七叔公何守静最后的笔迹。
书页在指尖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越往后翻,字迹便越发潦草、狂乱,仿佛书写者的心神正被无形的魔爪疯狂撕扯。墨色也变得深浅不一,时而枯涩断续,时而又浓重得几乎化开。
终于,在接近末尾的几页,何名承的指尖停下了。
映入眼帘的字迹,如同鬼画符般扭曲癫狂,力透纸背,几乎要将脆弱的纸张撕裂!墨迹中混杂着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那是血!七叔公自己的血!
“错了…都错了…祖训…骗局!”
“源…源…在枯竭…在腐烂…我能感觉到…它在哭!”
“污秽…源头…不在外面…就在…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祖祠!”
“冰棺…怨气…不够…远远不够…压制不住…”
“它醒了…它在看着我…它在笑…”
癫狂的字句断断续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绝望和一种扭曲的使命感。何名承冰冷的目光扫过这些呓语般的文字,意识深处,《承天机要》中关于地脉、灵源、污秽淤结的零碎记载自动浮现,与七叔公的疯狂记录相互印证、拼凑。
“祖祠…阵眼…始祖牌位…非灵枢…乃…镇物!”
“污秽淤结…万载沉寂…墨影蚀心…触之…万劫不复!”
“唯有…引动…至阴至寒之怨…融合…新生之灵…或可…或可…”
文字在这里变得更加混乱破碎,大片的涂抹和血污覆盖了关键内容。何名承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七叔公显然发现了始祖牌位并非灵枢,而是镇压某个地脉淤结污秽的“镇物”。这污秽,便是那墨影的源头。他感知到地脉的枯竭与“腐烂”(山在哭?),认为祖传的守护方式(可能依赖地脉滋养的守护阵法)己经失效,污秽正在苏醒。
他试图寻找解决之道。冰棺,看来是他找到的一个“引子”,那里面封存的,恐怕是某种蕴含强大怨气的幽冥之物。他想利用这至阴至寒的怨气,融合某种“新生之灵”(难道是…自己心口那点初生的星火?),来压制甚至净化那污秽的墨影?
但这计划显然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极其惨烈。冰棺的怨气非但没能压制墨影,反而在血祭中被墨影污染、融合,成了壮大它的养料!七叔公自己也彻底被疯狂吞噬,成了献祭的祭品。
何名承的目光死死盯在“融合…新生之灵…或可…”这几个被血污半掩的字上。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七叔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或者说,是自己心口那点被《承天机要》唤醒的星火!他想利用自己,作为他疯狂计划的“药引”!
这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冰冷意识。祠堂内石头焦黑的残躯、阿秀绝望的哭喊、七叔公疯狂的眼神…无数画面再次翻涌!那被“星枢定元诀”强行纳入框架的情感暗流,猛地掀起汹涌的浪涛!冰冷秩序构筑的堤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 何名承闷哼一声,猛地合上双眼,心口星火剧烈摇曳!他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身体真实的痛楚来强行镇压意识深处的风暴。石屋冰冷的墙壁传来刺骨的寒意,帮助他一点点将翻腾的怒意和悲恸重新压回深渊。
不能乱!现在不能乱!
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再次睁开眼时,暗金的瞳孔己恢复深潭般的冰冷。他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秘录。
七叔公的疯狂记录之后,似乎还有一些更早的、字迹相对工整的记载。他继续向后翻动。
“武德七年,地脉微震,祖祠东南角地砖裂三寸,隐有黑气溢出。以雄鸡血、朱砂混合祖灵香灰填之,三日方止。恐非吉兆,记之警后人。”
“开元廿载,守夜人何远志报,闻祖祠深处有异响,如闷鼓,时断时续。查之无果。后三月,何远志疯癫,言‘山腹有巨兽翻身’,自溺于寒潭。疑为邪祟侵扰所致。”
“大中祥符初,地动山摇,牌位灵光骤黯三日。裂缝滋生,墨影隐现。集全村之力,以秘传‘九星镇脉符’三张,辅以童男童女心头精血三滴,方勉强封镇。元气大伤,秘符尽毁,传承几断。戒之!戒之!后世子孙,万勿使地脉再遭惊扰,镇物若破,墨海滔天,桃花源…尽成死域!”
最后这段记载,字迹凝重而沧桑,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绝望。何名承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
九星镇脉符?童男童女心头精血?
原来如此!
这秘录清楚记载了始祖牌位镇压的“墨影”并非第一次异动!历史上,当地脉遭受剧烈震荡(如地震)或守护力量衰弱时,这污秽便会渗出!而每一次镇压,代价都极其惨重!最后一次记载的“大中祥符初”那次,甚至动用了需要童男童女心头精血的禁忌符箓!桃花源元气大伤,传承几乎断绝!
七叔公感知到的“地脉枯竭腐烂”,恐怕并非虚言!末法时代,天地灵气断绝,滋养守护阵法、维系镇物力量的地脉灵源必然也在加速枯竭!这“镇物”的力量早己千疮百孔,如同朽木支撑着即将崩塌的巨山!
这一次的爆发,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七叔公的疯狂血祭,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加速了这必然到来的崩溃!
咚…咚咚…
祠堂方向传来的心跳声,似乎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清晰了。石屋的地面仿佛都随着那搏动在微微震颤。何名承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的暗金星火,与那地脉深处传来的搏动,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鸣**!仿佛那污秽的源头,己经将他这个“意外”觉醒的星火,视为了某种威胁或者…目标?
危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重!这不仅仅是祖祠的灾难,而是整个桃花源地脉根基的腐烂!一旦那墨影彻底突破始祖牌位的束缚,污染了整个地脉灵源…桃花源,将真正沦为秘录中所言的“死域”!
必须找到办法!《承天机要》中或许有线索!但那浩如烟海的传承信息,如同被封印的宝库,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开启更深层的知识。这钥匙是什么?是修为?是特定的情境?还是…某种契机?
何名承的目光再次落回秘录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希望。月光静静地流淌,将他沉思的侧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墙上。
就在这时——
“咳…咳咳…”
角落的草垛上,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咳嗽声。
何名承猛地抬头。
阿秀长长的睫毛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布满血丝的眼眸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枯竭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石屋的轮廓和那个坐在月光下、轮廓冰冷的少年身影。
“承…哥…”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巨大的虚弱和茫然,“…书…书上的字…在…在动…好冷…有…有影子…在哭…”
何名承瞬间起身,几步跨到阿秀身边。冰冷的暗金瞳孔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她失焦的双眼。引灵体质?即使在深度昏迷后的短暂苏醒,她对能量和意念的感知依旧如此敏锐?她看到了秘录上的什么?
“什么影子?哪里在哭?” 何名承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阿秀艰难地转动眼珠,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何名承膝上摊开的《守祠秘录》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那本书散发着让她灵魂战栗的寒意。
“字…字缝里…黑…黑色的…像…像水…在流…” 她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哭声…好多…在…在地下…好深…好深…是…是山在哭…承哥…山…山要…死了吗…”
话音未落,阿秀的气息再次迅速微弱下去,眼皮沉重地合上,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呓语,己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精神。
石屋内,只剩下何名承沉重的呼吸和窗外那持续不断、如同丧钟般的心跳声。
他缓缓低下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聚焦在膝上摊开的《守祠秘录》——阿秀所说的“字缝”!
在惨淡的月光下,在那些古老的墨字笔画之间,在纸页纤维的细微缝隙里…
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汇聚的…**墨色阴影**,正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