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七年十月廿三,契丹捺钵大营的牛皮帐被北风撕扯得哗哗作响。德光盯着石重贵的国书,指腹碾过“孙皇帝致书祖皇帝”几字,忽然笑出泪来——那字迹与石敬瑭的谦卑截然不同,笔锋凌厉如唐刀出鞘,最后一笔竟将“祖”字戳破,露出背面暗纹:一只衔着粟米的海东青。
“好个石家子孙。”他将国书掷向火盆,海东青尾羽在火苗中蜷曲成“反”字,“述律太后怎么说?”
耶律察割递上鎏金狼首箭囊,里面装着太后密信:“汉地如沸鼎,当速撤毡帐。”德光捏碎信笺,火星溅在他眉间的朱砂痣上——那是仿照汉家天子“天子痣”点的,此刻被映得通红,宛如滴在狼皮上的血珠。
“去把萧翰的先锋印拿来。”他踢翻案头的《胡汉税赋对比图》,粟米状的镇纸滚到墙角,露出底面“义”字焦痕——那是去年野狐岭之战时,张老七的霹雳火球灼穿的。
未时三刻,幽州城南的“忠烈祠”遗址。张老九混在送葬队伍中,竹筐里的粟米饼底印着新暗号“冰裂”。纸钱灰烬飘进他衣领,盖住锁骨下方的“粟”字刺青——那是用桑维翰书房的徽墨纹的,据说墨里掺着王都的骨灰。
“张大哥,”少年王五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瞥向街角的皮室军,“契丹人在抓刻‘义’字的孩子。”
张老九摸出腰间短刀,刀把上“石”字己被磨成月牙形。自石敬瑭开义仓后,幽州流民中流传着“石郎卸甲,粟米成兵”的歌谣,此刻他望着皮室军拖拽孩童的场景,忽然想起桑维翰说的“以血养种,以骨为肥”。
“把饼分给守城门的汉军。”他将竹筐塞给王五,刀柄在对方掌心压出印记,“告诉他们,戌时三刻,听梆子声开城门。”
与此同时,晋阳宫的武德殿内,石重贵正用契丹狼旗擦拭唐刀。刀光映出他眉间的朱砂——那是今早祭天时点的“赤帝符”,桑维翰说汉家火德,可克契丹水命。
“陛下,契丹使者到了。”李守贞的甲胄上还沾着黄河冰碴,腰间挂着半块带血的粟米饼,“他们说要‘取孙皇帝项上人头,换契丹十年太平’。”
石重贵挥刀斩断旗角,狼头图腾裂成两半:“让使者进来——朕要让胡人看看,汉家天子的金銮殿,不是他们撒野的草场!”
契丹使者踏入殿内时,正撞见石重贵将狼旗掷进火盆。火焰腾起的瞬间,他看见汉皇帝靴底绣着的“忠义”二字,针尖刺破鞋面,渗出的血迹竟与旗上狼眼重合。
“石重贵,”使者按住腰间的骷髅匕首,“陛下问你,可还记得云州会盟时的誓言?”
“誓言?”石重贵拎起酒壶浇在火盆上,蓝焰腾起三尺高,“朕只记得,你们契丹人用‘打草谷’践誓言,用头下户的血写盟约!”他突然将酒壶砸向对方,壶身刻着的“胡汉一家”迸裂成齑粉,“回去告诉德光,朕是汉人子孙,不是他圈里的羔羊!”
使者退去后,桑维翰从屏风后转出,袍角扫过满地碎片:“陛下可知,德光此次征调了八部头下户三万?”他展开羊皮地图,幽州至云州的要道标满红点,“耶律李胡在西楼屯集粮草,述律太后的属珊军却按兵不动......”
“您是说,契丹人要内乱?”石重贵的刀尖挑起地图一角,露出背面用粟米浆写的密报,“耶律倍的海东青今早掠过晋阳宫,羽毛上绑着‘霜杀草’三个字。”
桑维翰捋着胡须轻笑,指腹着下颌的“忠”字刺青:“这是契丹谚语,意为‘最狠的霜,先打高草’。耶律倍是在说,德光的铁蹄踩得越狠,八部旧贵族的反心就越重。”他忽然剧烈咳嗽,手帕上洇开的血渍竟与地图上的幽州城形状吻合,“陛下可还记得,野狐岭之战时,德光的金龊箭为何突然崩口?”
石重贵望着老人袖口露出的东丹国旧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玉佩——那“忠孝两全”西字,此刻正躺在他的枕下,“忠”字染血,“孝”字生苔。
“传旨,”他将唐刀插入狼旗残骸,“黄河沿岸郡县皆立‘忠义坛’,每十日公祭张老七等义士。再给朕的‘孙皇帝’诏书刻上契丹文,用最快的海东青送给德光——朕要让胡人知道,汉人的骨头,是铁磨出来的!”
申时,契丹大营的“青牛帐”内,德光正在用汉式妆奁描绘面靥。铜镜里映出他额间的朱砂痣,与帐外萧翰的“铁鹞子军”军旗上的狼眼重叠,宛如一头双目的怪兽。
“陛下,”耶律屋质捧着军报进来,“头下户逃亡率增至西成,他们说......”
“又说粟米饼里藏刀片?”德光冷笑,指尖的丹砂滴在狼头毡冠上,“让皮室军挨家搜,搜出一块饼,就剁一根手指——汉人不是爱说‘十指连心’吗?”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骚动。一名契丹斥候被押进来,后背插着支断箭,箭杆上绑着粟米饼,饼底“义”字周围爬满蚂蚁。
“这是从黄河渡口捡的,”耶律察割捏起饼屑,“里面掺着巴豆粉,还有......”他忽然变色,“陛下,是海东青的羽毛!”
德光抢过箭杆,看见断裂处露出半片青色羽毛,上面用契丹文写着“西楼火起”。他想起耶律李胡的封地就在西楼,冷汗瞬间浸透重环纹样的锦袍——那是阿保机亲赐的“镇八部”礼服,此刻却像捆住他的枷锁。
“传铁林军!”他扯掉面靥,朱砂在脸颊划出血痕,“命萧翰为前锋,五日内必须踏破马家口!”
“陛下!”耶律屋质急谏,“黄河冰面未稳,去年......”
“去年?”德光抓起金龊箭抵住他咽喉,箭杆上的狼头雕饰突然崩落,露出里面裹着的汉人铜钱,“去年朕错信了桑维翰的‘汉胡一家’,今年朕要让汉人知道,狼的牙齿,永远比粟米苗锋利!”
戌时,幽州南门。张老九混在迎亲队伍里,喜服下藏着二十枚霹雳火球。城头的皮室军正用契丹语吆喝“搜身”,却见新郎官掀开喜帕,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粟米饼,每块饼底都印着清晰的“义”字。
“这是给新娘的聘礼!”张老九笑着推开拦路的契丹兵,袖中短刀己经出鞘。忽然,梆子声从街角传来,七下急,八下缓——正是约定的信号。
同一时刻,晋阳宫的望河楼上,石重贵将最后一块“忠烈祠”木牌抛入黄河。木牌随波逐流,与无数漂在河面的粟米饼相遇,饼底的“义”字在暮色中连成血脉,向契丹大营蔓延。
“陛下,桑相传来密报,”李守贞递上染着烟硝味的纸条,“幽州南门己开,萧翰的铁鹞子军正在渡河。”
石重贵望着河面上初结的薄冰,想起桑维翰说的“冰薄易裂,可破胡骑”。他摸出父亲遗留的玉佩,“孝”字边角的血迹忽然渗进掌心,与他今早刺破手指写的“战”字融为一体。
“传朕命令,”他将玉佩投入河中,“今夜子时,全线破冰——让契丹人看看,汉人的河,从来不是他们的饮马槽!”
子时,黄河岸边的芦苇荡里。张老九划燃火折,照亮萧翰的帅旗——狼头纛下,“辽”字大旗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下面“头下户抽丁”的血腥布告。
“点火!”他低喝一声,二十枚霹雳火球同时滚向冰面。巨响过后,冰层裂开蛛网状的缝隙,燃烧的麻油顺着裂缝蔓延,宛如一条火蛇缠住铁鹞子军的马蹄。
萧翰在混乱中看见,无数汉民从芦苇丛中冲出,他们手中的农具绑着“忠烈祠”木牌,衣襟上的“义”字被火光映得通红,像极了三年前野狐岭上的粟米苗。
“杀!”他挥刀劈向最近的义民,却见那人怀里掉出半块粟米饼,饼底“粟”字周围爬满蚂蚁——那是桑维翰特制的“聚蚁饼”,专门引契丹战马受惊。
与此同时,德光的中军帐内,司天监急报“荧惑守心,主兵丧”。他望着帐外冲天的火光,忽然想起阿保机临终前的预言:“若以力服人,终将被力所噬。”腰间的金龊箭突然发烫,他摊开手,掌纹里的血痕竟与地图上的黄河走向重合。
“陛下,萧翰将军败了!”耶律察割撞开帐门,“汉人用火烧冰面,铁鹞子军大半溺亡......”
“住口!”德光抓起狼头酒杯砸向墙壁,却见酒液在地图上蜿蜒成河,恰好漫过“燕云十六州”的朱砂地界。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癫狂,“传朕旨意,明日卯时,全军渡河——用汉人尸体填出一条血路!”
卯时,黄河冰面。契丹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推进,马蹄碾碎的粟米饼混着血水,在冰面上画出暗红的“义”字。石重贵站在城头,看见德光的衮龙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胡虏无百年之运”。
“开闸!”他挥下帅旗,黄河上游的水闸轰然开启,巨大的冰排顺流而下,撞碎契丹人的浮桥。德光勒住青骓马,眼睁睁看着他的“铁蹄”被汉人引为天险的黄河撕成碎片,冰裂声中,他听见对岸传来整齐的歌声:
“粟米黄,胡骑慌;冰裂河,断胡肠......”
歌声里,张老九带着义民点燃最后一批霹雳火球,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哥哥张老七的笑脸——那个曾在幽州城根下啃观音土饼的流民,此刻正以另一种形式,在汉人骨血里永生。
天显七年十月廿五,契丹正式下诏讨晋,称石重贵“背盟辱祖”。同日,石重贵祭告天地,发布《讨辽檄文》,言“耶律德光毁我宗庙,掳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胡汉之间最后的遮羞布被扯碎,一场关乎文明存续的血战,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