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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矿下的黑暗熬久了，就能看见煤渣里的金光。我家就像那座矿......"
钢笔尖在稿纸上悬停，墨水晕开一个小蓝点。小李抬头看向考场窗外——省城一中的梧桐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树梢上挂着半个苍白的月亮。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七分，距离省级作文大赛决赛开考己经过去十七分钟。
"同学，请专心答题。"监考老师敲了敲他的桌角。
小李低头继续写："......表面布满裂缝，但裂缝里藏着光。"
右手指关节传来隐隐作痛，那是三天前在派出所做笔录时留下的伤。王主任和陈镇长被带走那天，他写了整整七个小时的证词。省安监局的领导拍着他肩膀说："孩子，你父亲是个英雄。"
可英雄的遗体还躺在镇卫生院的太平间里，等着矿上发放的抚恤金下葬。
"咳咳——"
考场后排突然传来咳嗽声。小李的笔尖猛地一顿，眼前浮现大姐咳血的画面。自从父亲去世后，大姐的病突然加重，现在连床都下不了。昨天离家时，她硬塞给小李一个布包——里面是卖头发换来的三十七块钱，和半截珍藏多年的铅笔。
"省城消费高......"大姐当时气若游丝地说，"别饿着肚子写字。"
小李甩甩头，强迫自己回到作文上。决赛题目是《裂缝里的光》，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矿渣上刻出来的。写到"父亲最后一次下井前，把安全帽上的矿灯擦得锃亮"时，一滴汗珠落在纸上，晕开了"父亲"两个字。
"还有西十分钟。"监考老师提醒道。
窗外飘起细雨，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小李加快书写速度，钢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写到"矿难那天，父亲的矿灯一首亮着，首到救援队找到他"时，考场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监考老师身边耳语几句。监考老师诧异地看了小李一眼，然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李向阳同学，门口有人找。"
小李的手一抖，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蓝线。难道是家里出事了？大姐？还是母亲？
"比赛期间不能——"
"特殊情况。"工作人员强调，"就一分钟。"
小李放下笔走向门口，心跳如雷。走廊上站着浑身湿透的张老师，她手里举着个塑料袋包裹的手机："你母亲，说有急事......"
"妈？"小李接过手机，声音发颤。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向阳，抚恤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背景音里还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矿上给了八万......王德贵的案子......"
"妈，慢点说，我在比赛。"
"你大姐......"母亲突然哽咽，"卫生院说必须转院......省城......"
小李的视线模糊了。他看向墙上的挂钟——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三十五分钟。从这里到汽车站要二十分钟，最后一班去省城的车十点半发车......
"我马上回来。"他挂断电话，转身就要冲出去。
张老师一把拉住他："写完再走！"她指向考场，"现在放弃就前功尽弃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走廊的玻璃窗。小李望向考场里那篇未完成的作文，又看向张老师焦急的脸。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浮现在眼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分明还有未熄灭的光。
"我回去写完。"小李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回到座位，他深吸一口气，钢笔重新落在纸上："......父亲走后，我在他的工具箱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每一页都记录着矿上的安全隐患，字迹工整得像在刻碑。"
写到这儿，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省安监局的领导翻看父亲笔记本时的表情："这些资料太重要了，能挽救无数矿工的生命......"
"还有十五分钟。"
小李加快速度，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父亲用五年时间收集这些证据，却从不敢公开。首到我参加作文比赛，他才把笔记本交给我。他说，文字比矿灯更亮，能照进权力最黑暗的角落......"
最后一个句号画得太用力，钢笔尖终于不堪重负地断了。小李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如果现在跑出去，也许还能赶上末班车。
他举手示意交卷，在监考老师诧异的目光中冲出考场。走廊上，张老师正打着伞等他："走，我送你！"
雨幕中的省城街道像被水洗过的铅笔画。出租车里，小李紧攥着那张全家福——父亲唯一一张穿着干净衬衫的照片。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小兄弟，赶时间？"
"十点半的班车，去汽车总站。"
司机猛踩油门："系好安全带！"
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河，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小李突然想起决赛作文的结尾："......交稿这天，母亲冒雨赶来，手里攥着父亲的药瓶。我不知道比赛结果会怎样，但我知道，父亲矿帽上的灯，终于照亮了该照亮的地方。"
汽车站人流拥挤。张老师塞给小李一个信封："奖金提前支取了一部分，够应急。"她顿了顿，"作文写得......很好。"
小李想说谢谢，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转身冲向检票口，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她浑身湿透地站在安检机旁，怀里抱着个布包袱。
"妈？大姐呢？"
母亲的脸苍白得像纸："在省医院......"她颤抖的手打开布包袱，里面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你爸的东西......安监局的人说很重要......"
小李认出来了，这是父亲装工资条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码着各种票据和剪报，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矿井口，身旁是同样年轻的王主任，两人中间有个被墨水涂黑的人形。
"这是......"
"当年矿难，"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死了二十七个人......"
发车铃刺耳地响起。小李拉起母亲冰凉的手："走，先去看大姐。"
长途汽车在雨中缓缓驶出车站。小李靠窗坐着，母亲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夹着煤灰。铁皮盒子放在膝头，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矿山的重量。
窗外，省城的灯火渐行渐远。小李想起未完成的作文，想起太平间里的父亲，想起病床上的大姐......最后想起大哥信里那句话："南方有光"。
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规律的弧线。小李轻轻打开铁盒，发现底层藏着一张折叠的纸——是父亲的字迹：
"向阳：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出事了。别难过，矿工的命早就卖给地下了。笔记本交给安监局，里面的证据够王德贵判十次死刑。你文笔好，把真相写出来。记住，咱家的裂缝里也有光。
父字"
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小李望向窗外漆黑的公路，恍惚看见一盏矿灯在远处亮起，像黑暗中的星辰，像父亲未熄灭的目光，像所有被掩埋的真相终将破土而出。
母亲在他肩上动了动，呢喃道："你爸......会看到的......"
汽车驶入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只有车窗上反射的、小李自己的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