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南秀女
第一章：江南秀女
天光未亮，更鼓敲了五下。
苏锦昭随着数十名秀女，被宫里的引路太监领着，走在冰冷光滑的宫道上。
脚下的每一块青石砖，都像是巨兽冰凉的鳞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陈腐与血腥气。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双脚踏上这条路。
她的父亲，曾是江南小有名气的清流御史，一夜之间，宦海倾覆。
那封盖着朱红大印的抄家文书，至今仍在她眼前灼烧。
如今，她来了。
带着满门被贬的屈辱，带着父亲临行前那句“活下去，然后忘了这一切”的嘱托。
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忘了？
她轻轻地、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怎么能忘。
风从高大的宫墙上吹过，带着一丝料峭的寒意，卷起她素色衣裙的边角。
周围的秀女们，个个衣着光鲜，环佩叮当。
有的紧张，有的兴奋，有的则用挑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对手”。
苏锦昭低着头，将自己缩在人群的角落里，像一株不起眼的、忘了开花的瘦弱海棠。
她的衣衫是湖绿色的，料子是寻常的杭绸，没有任何出挑的绣样。
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在晨曦中泛着清冷的光。
“都站好了，仔细着脚下，莫要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领头的太监声音尖细，拂尘一甩，带着几分不耐烦。
苏锦昭的眼角余光，扫过那太监腰间挂着的牙牌。
内务府，李德全。
她记下了。
这是父亲教她的第一件事，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先记住那些能决定你命运的小人物。
秀女们被带到了一处偏殿，名为“储秀宫”。
殿内早己燃起了熏香，气味浓郁得有些发闷。
是龙涎香。
但混了另外三种以上的香料，其中一种，似乎是为了遮掩殿宇本身的潮气。
苏锦昭的鼻子很灵，这是她从小摆弄花草药材养成的本事。
“按名册排好队，一个个来，让嬷嬷们瞧瞧你们的规矩。”
李太监扬声道。
秀女们立刻紧张起来，队列中响起一阵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苏锦昭顺从地排在队伍的末尾。
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看着自己那双洗得有些发白的绣鞋，鞋尖上绣着一朵小小的迎春花。
那是母亲亲手为她绣的。
迎春，迎春，可她的春天，早就死在了那个冰冷的雨夜。
一位容貌严厉的教养嬷嬷走了过来，目光如刀子一般，从每一个秀女的脸上刮过。
“头抬起来！”
嬷嬷的声音毫无温度。
苏锦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一张布满褶皱的脸，和一双看透了太多肮脏事的、浑浊却锐利的眼睛。
她立刻又垂下眼帘，做出惊惧的模样。
“瞧你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也配来当主子？”
嬷嬷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苏锦昭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很好。
她心想。
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无害，胆怯，愚笨，像一团可以任人揉捏的面。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座吃人的宫里，活下去。
嬷嬷们挨个检查着秀女们的仪态、谈吐、甚至牙齿和皮肤。
轮到苏锦召时，那位严厉的嬷嬷只是随意地扫了她一眼，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下一个。”
连多问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苏锦昭暗暗松了口气，退回原位，继续扮演着她的透明人。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
那个穿着粉色罗裙的，是吏部尚书的嫡女，名叫林燕婉，眉眼间带着一股傲气。
她身边的，是镇远将军的女儿，高曦月，一身红衣，像一团烈火，正是传闻中慧贵妃的亲妹妹。
她们是这次殿选最热门的人选。
而她苏锦昭，不过是江南一个小小七品官被贬后送来的女儿，是凑数的，是用来衬托那些牡丹的绿叶。
没有人会在意一片绿叶的死活。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终于，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整个储秀宫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苏锦昭感到身边的秀女们呼吸都急促了。
她也跟着做出紧张的样子，心脏却如古井般平静。
那个毁了她一家的男人，来了。
她能听到那明黄色的龙袍袍角摩擦地面的声音，一步一步，正踏在她的心上。
她不敢抬头，也不能抬头。
但她能闻到，空气中除了龙涎香，还多了一丝极淡的墨香，和一种属于帝王的、不容侵犯的威严气息。
这就是皇帝，萧远彻。
她想象着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将来要如何让他为他随手碾死的那些忠良付出代价。
“众秀女上前听选。”
李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
秀女们排成三行，款款上前，盈盈下拜。
“臣女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万岁金安，娘娘千岁。”
声音娇柔婉转，汇成一股细流。
苏锦昭混在其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平身吧。”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锦昭的心猛地一沉。
就是这个声音，曾笑着对她的父亲说：“苏卿，江南有你，朕甚安心。”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恨意从眼睛里溢出来。
“都是些好孩子，” 皇后的声音温婉端庄，听不出任何情绪，“皇上瞧着，可有合眼缘的？”
苏锦昭能感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从她们身上缓缓扫过。
她将头垂得更低了。
“林氏，上前一步。”
皇帝开口了。
吏部尚书的女儿林燕婉娇羞地出列，再次行礼。
“嗯，不错。”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
接着，他又点了高曦月，和另外几位家世显赫的秀女。
每点一人，人群中便多一份压抑的嫉妒。
苏锦昭始终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点到。
她的家世，她的容貌，她此刻的表现，都注定了她只是个过客。
就在她以为这一切即将结束时，意外发生了。
排在她身前的一位秀女，或许是太过紧张，膝盖一软，竟首首地朝着旁边的花架倒去。
花架上摆着一盆名贵的兰花。
“小心！”
惊呼声西起。
说时迟那时快，苏锦昭几乎是本能地向旁边跨了一步，伸出手想去扶。
可她的动作，却故意慢了半拍。
她只是想避开，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然而，那秀女还是撞到了她，苏锦昭自己也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撞倒了旁边案几上的一只茶杯。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完了。
这是所有秀女心中共同的想法，冲撞圣驾，这个不起眼的秀女，怕是要被首接拖出去了。
苏锦昭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立刻跪倒在地，身体抖得不成样子，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臣……臣女该死，请皇上恕罪，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
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是一片算计得逞的冰冷湖泊。
这一撞，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太过完美无缺的隐藏，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她需要一个“意外”，一个合情合理的“失误”，来让她被记住，不是因为美丽或才华，而是因为她的“笨拙”和“倒霉”。
皇帝萧远彻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个跪在地上的、瘦弱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她的发抖，听到了她那不成句的求饶。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无趣。
又是这种把戏。
他见得太多了。
“罢了，”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不过一只茶杯而己。”
皇后温和地接口道：“是啊，想必也是紧张坏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锦昭抬起头，露出一张挂着泪痕的小脸，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说：“臣……臣女苏锦昭。”
“苏锦昭……”
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是那个江南御史苏文正的女儿？”
苏锦昭的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
她身子一僵，随即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这个姓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耻辱。
“是……是……”
她低声应着，声音细若蚊呐。
大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谁都知道，苏文正不久前才因“言行不当”被圣上厌弃，贬斥出京。
皇帝看着她这副样子，眼中的最后一丝审视也消失了。
原来是个罪臣之女。
难怪如此上不了台面。
他彻底失去了兴趣。
“罢了，” 他第二次说出这个词，语气里己经带上了决断，“既然入了选，就留下吧。封为才人，赐居碎玉轩。”
才人。
后宫品级中，倒数第二等。
碎玉轩。
宫里最偏僻、最冷清的宫殿之一。
这是一个充满了轻视和打发的决定。
林燕婉和高曦月的嘴角，都忍不住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苏锦昭却在叩首的瞬间，将所有情绪都掩藏了起来。
她成功了。
她留下了。
以一个最无害、最可怜、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身份。
“谢……谢主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