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石的风暴被陈墨以官印为锤、军机为砧,暂时砸开了一道裂缝。典韦带人从仓曹大库强行拉回硝石的脚步声,如同擂响的战鼓,宣告着匠所绝不妥协的姿态。然而,这“胜利”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匠棚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每一锤敲击铁砧的叮当声,都像是砸在紧绷的神经上。程昱的反噬如同悬顶的阴云,无人知晓它将以何种更刁钻、更“合规”的方式落下。
陈墨深知,在程昱的獠牙再次亮出之前,他必须让匠所的价值——那份碾压旧有体系的“效率”——变得如惊雷般耀眼,甚至不可或缺。除了确保“惊雷”产线在硝石恢复供应后全速运转,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酝酿己久、却能更快见效、更易量化成果的项目——改良马鞍。
“硝石是命脉,马鞍是铠甲!”陈墨召集核心匠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曹公麾下虎豹骑,甲胄精良,然坐下之鞍,却简陋不堪!高速奔驰,人需分大半力气稳住身形,如何全力劈砍?如何精准骑射?此物改良,虽非惊雷之烈,却能让每一名骑兵战力提升一分!积少成多,便是决胜之力!”
他摊开草图,高耸的前后鞍桥、贴合马背的弧度、填充缓冲的设计,清晰呈现。匠人们眼中闪动光芒,技术上的挑战远比官僚的刁难令人振奋。李老蔫抚摸着图纸上鞍桥的线条,浑浊的眼中精光乍现:“主事心思巧!省力,稳当!这填塞的法子,牲口背上不易磨破,好!好!”
然而,内耗的阴影无处不在。
就在李老蔫带着木匠精心挑选硬木,皮匠准备处理上等牛皮时,仓曹的反击,以一种更隐蔽、更“合理”的方式悄然而至。
负责物料支取的崔二狗,空着手,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墨哥!仓曹那帮孙子!”崔二狗咬牙切齿,“钱紧那老榆木疙瘩没来,换了个油嘴滑舌的书佐!说是按您的‘手令’(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带着讽刺),硝石照拨了,可这鞍子用料嘛…” 他猛地将一张盖着仓曹印鉴的文书拍在桌上。
文书措辞极其“规范”:“…查司空府物料支取律令,甲字类军械(惊雷)物料支取,主事官印可作特急凭证。然乙字类军械改良试制用料,尤其涉及马匹鞍具、皮革、填充等项,需先行呈报长史府核验效用、预估损耗、核准预算,再经仓曹按律登记造册,方得支取。此乃规制,以防靡费公帑,擅兴工役。伏牛寨匠所所请‘高桥鞍’试制用料,程序未备,碍难拨付。望即补报程长史府核验文书…”
“补报程昱?”陈墨眼神冰冷,捏着文书的手指关节发白。好一个“按律行事”!好一个“以防靡费”!硝石是军国重器,他们暂时不敢明着卡死,就转而对这“次要”的马鞍项目下手!用繁琐到令人窒息的流程,拖延、消耗你的精力,让你疲于奔命,最终可能不了了之。这比钱紧的“账目核查”更阴毒,它把“内耗”包装成了堂而皇之的“程序正义”!
“墨哥,怎么办?难道真要去求程昱那老狐狸?”崔二狗急道。
“求他?让他有更多机会刁难、拖延?”陈墨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他们想用‘规矩’勒死我们?我们偏要在‘规矩’的缝隙里,用效率碾过去!”
他猛地看向堆积在角落、因硝石风波而积压下来的一批“瑕疵品”——那是之前仓曹以次充好送来的硝石,虽勉强能用,但杂质较多,处理费时费力,被李老蔫标记为“丙下”,本打算退回或用于非关键工序。
“二狗!老蔫叔!”陈墨思路如电,“硝石杂质多,处理时产生的废酸水,是不是有很强的腐蚀性?我记得你们说过,能蚀穿薄铁皮?”
李老蔫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主事是说…用那废酸水…处理皮子?”
“没错!”陈墨斩钉截铁,“仓曹卡我们的好皮子?我们用他们送来的‘废料’硝石产生的‘废料’酸水,去鞣制…嗯,去‘特殊处理’我们手头能找到的任何皮子!牛皮不够?猪皮呢?羊皮呢?甚至那些鞣制失败的边角料,泡软了重新处理!木料也一样,匠所后山我们自己伐的杂木,纹理差?硬度不够?没关系!我们反复蒸煮、浸油、压实!填充物,旧麻布、破棉絮,统统拆洗干净,混合干草、刨花!目标只有一个——用我们手头一切能用的‘废料’,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十具能用的高桥鞍!要快!要能骑!要让夏侯杰他们骑上去就舍不得下来!”
“废物利用,变废为宝?”崔二狗听得热血沸腾,“好!墨哥!这法子绝了!气死那帮卡脖子的龟孙!”
匠人们被这异想天开却又充满反抗精神的指令点燃了!一种被压抑许久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战斗意志在工棚里弥漫开来。李老蔫亲自调配那带着刺鼻气味的废酸水,匠人们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用的皮料边角,周木头带着木匠们将后山砍来的杂木用大锅蒸煮、火烤、涂油,反复处理使其更加坚韧。填充组则将各种“破烂”拆解、清洗、混合、压实,填充进鞍座。
没有上等材料,就用加倍的精工和巧思去弥补!每一个铆钉都敲打得格外用心,每一块填充物都力求均匀,每一道缝线都紧密结实。效率被激发到极致,匠人们心中憋着的那股气,转化成了手上近乎苛刻的专注。这己不仅是造一件马具,更是在向那套腐朽的“规矩”宣战——用最低的成本,最高的效率,做出超越预期的成果!
短短七日,在一种近乎悲壮的“自力更生”氛围中,十具外表粗犷、用料混杂却结构扎实、填充的高桥鞍诞生了。它们没有光鲜的皮革,没有名贵的木料,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酸味和草木混合的气息,但那份为了“能用”而倾注的心血,却让它们透着一股别样的彪悍。
试骑如期在野地进行。夏侯杰看着这十具“丐帮风格”浓郁的马鞍,眉头拧成了疙瘩:“陈主事,你这鞍子…用料也太…寒碜了点吧?”他身后的骑兵们也面露古怪。
“骑督,请上马一试!用料虽简,效用说话!”陈墨语气坚定。
当装备新鞍的五名骑兵落座,策马奔腾时,夏侯杰和所有旁观者的眼神变了。那粗犷的鞍子,竟展现出惊人的稳定性!高速、转向、急停…骑士如同与战马融为一体,动作流畅有力,控缰稳如磐石!与使用旧鞍、身体剧烈晃动的同伴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好鞍!”夏侯杰勒马回转,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他用力拍着后鞍桥,震得木屑簌簌掉落也不在意,“神了!真他娘的神了!陈主事,你这脑子怎么长的?破皮烂木头也能整出这宝贝疙瘩?稳当!省力!好东西啊!有多少?我全要了!给虎豹骑先换上!”
陈墨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骑督满意就好!此乃初版,用料所限,略显粗陋。若能得仓曹拨付正经牛皮硬木,效果更佳。” 他故意提了一句仓曹。
“要!都要!”夏侯杰大手一挥,“回头我就去找曹公和程长史要料子!这等好物,必须尽快配发全军!”他看向那十具粗犷马鞍的眼神,如同看绝世珍宝。
匠所的反击,以“废物利用”的奇招,用无可辩驳的实效,在程昱精心设置的“程序”壁垒上,硬生生凿开了一个洞!
然而,就在夏侯杰带着对马鞍的盛赞和对仓曹的抱怨策马离去,匠人们沉浸在初步胜利的喜悦中时,一股浓烈而劣质的酒气,混杂着一股说不清是香火味还是馊味的复杂气息,悄然飘进了工棚。一个摇摇晃晃、须发如乱草、道袍补丁摞补丁的身影,拄着根歪扭枯枝,堵在了门口,腰间硕大的酒葫芦晃荡着。
他浑浊的老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最终死死盯住了角落里一具等待进一步处理的粗坯鞍架,爆发出饿狼般的贼亮精光!
“哎——呀呀!无量那个寿佛!”一声夸张至极的怪叫,打破了工棚短暂的轻松。那看似风吹就倒的老道,竟爆发出令人咋舌的速度,饿虎扑食般扑过去,死死抱住了那粗坯鞍架!
“宝…宝贝疙瘩啊!贫道苦寻一甲子的‘登云踏’啊!”
崔二狗手里的锤子“哐当”落地,周木头心疼得首抽冷气。典韦眉头倒竖,重戟一横:“呔!哪来的疯癫老道!撒手!”
陈墨看着这荒诞离奇的一幕,看着那老道浮夸的表演,心头却是一动。左慈!野史中的奇人,竟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时刻,“碰”上门来了?
他抬手拦住典韦,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硝石卡脖子,马鞍遇刁难,刚用“废物利用”扳回一城,这传说中的“神仙”就送上门了?是巧合,还是…某种“应验”?
工棚内,刚刚从“内耗”对抗中喘息的空气,瞬间被一股更荒诞、更野性的气息所充斥。
效率与内耗的战场,似乎正被引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