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鉴
万历西十七年三月初一的雪,像无数把碎瓷片刮过萨尔浒战场。廖行河被马蹄踩醒时,左臂正卡在一匹死马的肋骨间,断裂的骨茬刺破棉甲,在月光下泛着森白的光。他试着抽动右腿,胫骨摩擦的钝响混着冰层下浑河暗流的呜咽,仿佛有千万根钢针顺着脊椎往上爬。这具躯体正以惊人的速度腐败——箭疮流出的脓水在雪地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腐肉气息引来成群秃鹫,黑压压的翅膀遮住半边残月。
三十步外,镶蓝旗巴牙喇的牛皮靴碾过冻土,铁甲缝隙间凝结的血冰碴簌簌掉落。领头者肩甲上蹲踞的海东青铁像沾满脑浆,那是李永芳亲卫才有的标识。廖行河屏住呼吸,战术手套早己冻成铁壳的手指,正摸索着明代夜不收箭囊里最后的武器——半截折断的狼牙箭。倒钩突然扎进掌心,刺痛让他想起在阿富汗拆除IED时被破片划伤的场景,那日也是这样寒冷的夜,探照灯的光柱与此刻摇曳的火把诡异地重叠。
"喀嚓!"
顺刀劈开马尸的刹那,廖行河用胫骨卡住刀刃。腐朽的肌肉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借着对方抽刀的惯性翻身,断骨茬精准刺入建虏脚踝的跟腱。敌人痛吼着栽倒时,他抓起混着马粪的雪团塞进对方口鼻,右手顺势抽出其腰间匕首捅进锁骨缝隙。"第八个。"他在心里默数,刀刃搅动时带出的碎骨声,竟与记忆中格洛克手枪退膛的脆响莫名相似。
濒死的建虏突然扯开他胸甲,一封信笺飘落血泊。火把摇曳间,"蓟辽总督王象乾顿首"的蝇头小楷刺痛视网膜——同样的火漆纹样,七十二小时前他曾在云南边境的毒枭密信上见过。历史用西百年的跨度嘲弄着他,将两个时空的背叛编织成相同的密码。
"嗬...南蛮..."建虏喉咙里挤出冷笑,染血的指尖突然戳向他左胸箭疮。剧痛让记忆如雪崩般倾泻——三天前的赫图阿拉外围,也是这样的雪夜。年轻的夜不收廖行河带着截获的密信潜行,却撞见建虏斥候手持工部新配的迅雷铳。铅子穿透肺叶时,他恍惚看见硝烟中浮现喀布尔山洞的岩画...
"丙队廖行河!挺住!"
孙铁牛的脸在雪幕中浮现。这辽东汉子左耳缺了三片,是斩首三级换来的"功勋疤"。他用牙撕开裋褐衣襟,火药粉撒在廖行河胸前的贯穿伤上,焦糊味混着血腥冲天而起。"老法子止血,比不得你们南边的金疮药。"孙铁牛往伤口啐了口唾沫,却见对方突然抓住自己腕甲。
"密信...王象乾..."廖行河指节发白,"别交朝廷...找陈..."
"陈你娘个腿!"瞭哨李慕贤的重斧劈开冰面,黑水喷涌的刹那,这个太原府落第秀才竟吼出《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冰层轰然炸裂,西百年的时光长河在此决堤。
铁岭卫伤兵营的腐臭味比战场更令人窒息。廖行河睁开眼时,十二只绿头苍蝇正围攻他胸前的纱布。军医郑百草枯树皮般的手指挑开棉絮,腐肉里钻出的蛆虫雨点般落在陶盆里。"七日高热不退,伤口生蛆三成,居然还能还魂..."老军医的嘟囔突然卡在喉头——溃烂的箭疮边缘竟生出粉红的新肉。
"昨夜子时,你往尿桶里掺了什么?"郑百草突然掐住他手腕,指甲陷进皮肉。
廖行河盯着梁上垂落的蛛网,缓缓吐出两个字:"硝霜。"
"放屁!尿硝要暴晒月余才能结晶!"
"加草木灰能速成。"他扯动嘴角,"《本草纲目》第三卷,消石篇。"
老军医倒退两步撞翻药柜,党参黄芪洒了一地。当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廖行河正用缝衣针挑出腿骨间的碎铁——这是现代战地清创术,针尖在烛火中淬炼的模样,让缩在墙角的小学徒尿湿了裆。
"丙队廖行河,擢伍长!"
总旗赵守诚的任命状拍在药案上,震得陶碗里的金疮药泛起涟漪。这位戚家军旧部出身的铁面军官,独眼扫过他胸前蜈蚣般的缝合线:"跟佛郎机人学的针法?"
"标下祖上是华佗门徒。"廖行河单膝跪地,粗麻布下的密信烫着胸口。他记得史书记载,眼前这位古板总旗会在三个月后的开原之战中,为掩护百姓突围身中二十七箭——此刻那柄祖传的戚家刀正微微出鞘,刀鞘磨损处还沾着壬辰倭乱时的血锈。
"华佗可教不出这等邪门手段。"赵守诚突然抽刀劈向药柜,寒光闪过,三寸厚的木板齐整裂开:"昨日马厩少了五十斤硝石,可是喂了你这头豺狼?"
廖行河抬头首视独眼:"若标下说要用它保铁岭卫三月太平,大人信否?"
校场传来操练的号子,夹杂着新兵呕吐的声音。赵守诚的刀尖缓缓垂下,在青砖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且看你项上人头,几时挂在敌楼。"
校场的沙地被朔风刮成鳞片状。新补的夜不收王栓柱盯着沙袋发怵,这辽阳矿工之子能单手抡起开山锤,却对三十斤的负重袋束手无策。"戚少保的《纪效新书》里可没这章程!"他梗着脖子抗议,脖颈上的"忠"字刺青随肌肉跳动,像条扭曲的蜈蚣。
廖行河抓起把磁铁矿砂填入布袋,辽东特有的赤铁矿在晨光中泛着血斑:"正德年间的江彬练边军,披双层甲泅渡护城河。"他将沙袋甩到王栓柱肩上,"你比两百年前的京营老爷们娇贵?"
"俺爹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王栓柱涨红着脸跺脚,"又不是骡子!"
鸣镝的尖啸撕裂空气。改良箭矢穿透五层皮甲的瞬间,廖行河突然用蒙语暴喝:"苏子河湾的粮道,科尔沁人走了七趟!"
孙铁牛的弩机险些走火。老夜不收独眼充血,三日前他们刚在那里截杀建虏信使,这个秘密本该被埋进冰窟。"你...你怎知..."
"我还知道李永芳的亲兵左臀都有狼头刺青。"廖行河扯开具尸体裤子,青面獠牙的图腾赫然在目:"昨夜劫营的探子,可比你们少穿了条犊鼻库。"
新兵们哄笑中,王栓柱突然跪下:"伍长教教俺!这测距的头发丝..."
寒风中,一缕灰白长发系在箭尾,正指向浑河对岸的狼烟台。廖行河搭箭拉弓:"看好了——二百三十步,误差不过三尺!"
箭矢破空的尖啸,惊起漫天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