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先生
天禧六年,东越,云州。
十月的天犹如顽童变脸,方才还骄阳似火,刹那间便乌云压城,狂风呼啸,青石板路像是被抹了层油脂。
江墨白顶着斗笠,怀里牢牢抱着个梨木漆盒,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客栈往钱府赶去。
中元时节,本该家家户户烧纸祭祖,可钱府门前却挂满素白麻布,门口的白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
原来昨夜,钱家千金突遭不测,没了!
江墨白抖了抖斗笠上的尘土,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怀里的漆盒。
这可是她的吃饭家伙,千万不能出岔子!
若不是知府大人亲自相邀,她才不愿在这节骨眼接这活儿。
“先生!您可算来了!”
钱府的老仆急匆匆跑来,哈着腰,语气里满是焦急。
唤她先生不奇怪,江墨白女扮男装,一身月白长衫,束发银冠衬得气质出尘。
江墨白微微颔首,跟着老仆穿过摆满祭品的回廊,进了后院灵堂。
堂内跪满了丫鬟小厮,低低的抽噎声在堂内回荡。
堂中,钱老爷一身玄色锦袍,发髻歪斜,面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神情憔悴。
钱夫人瘫坐在软垫上,早己哭干了眼泪,见江墨白进来,突然抓住她的衣袖。
“先生,求您把我女儿画得……画得和生前一样好看……”
钱老爷拉开夫人,声音沙哑:“江先生,小女平素爱穿鹅黄裙衫,喜好抚琴作画,昨日在花园的假山上跌落,摔在了池塘里,面目……”
“钱老爷不必多说,在下明白。”
江墨白将漆盒放在桌上打开,上层是九支镶玉羊毫笔,笔杆缠着红丝线;中层是青玉雕成的砚台;下层三十六色矿物颜料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几个胆大的丫鬟凑过来张望,这般精致的画具,她们从未见过。
仆人展开素绢,江墨白走到棺椁前。
棺材里,钱家千金面色青紫,发丝凌乱,嘴角还残留着水草,脖颈处有一道暗红勒痕,身上那件鹅黄裙衫浸透了水渍,可腕间的玉镯却完好无损。
江墨白垂眸细看,忽觉一阵寒意袭来,烛火猛地晃了晃。
她回到桌前,蘸取赭石开始勾线,运笔如飞。
随着颜料层层涂抹,一个温婉秀丽的少女渐渐在素绢上浮现。
围观的人屏住呼吸,看着那可怖的面容在笔下化作生前的娇俏模样,不禁连连惊叹。
都道云州有位妙笔先生,专为衙门绘制逝者画像的殓画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盏茶功夫,江墨白放下笔,拍了拍衣袖:“钱老爷,画好了。”
素绢之上,少女身着鹅黄罗裙倚于荷塘边,圆润精巧的下颌,双颊晕着淡淡粉霞,杏眼含波,琼鼻秀挺,唇角微扬似带三分笑意,仿佛下一刻便要踏出画卷,灵动至极。
钱老爷定睛一瞧,眼眶瞬间通红,身子剧烈颤抖着,喉头滚动数下,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翼翼卷起画卷,快步递到夫人手中。
“是,是我们的阿柔!这就是我的乖女儿!”
钱夫人紧紧抱着画,泣不成声,“娘对不起你啊,你生前体弱多病,如今去了还落得那般惨状,娘怎么就没护好你……”
“夫人莫要伤了身子。”
钱老爷嗓音哽咽,伸手轻轻拍着夫人后背,“阿柔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如此。”
钱夫人早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在丫鬟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内室。
江墨白利落地收拾好画具,将梨木漆盒抱在怀中,转身欲走。
“江先生留步。”
钱老爷赶忙追上来,掏出沉甸甸的银包塞过去,“这点心意,还望先生收下。”
江墨白淡淡一笑,将银包推回去:“钱老爷客气了,我领衙门俸禄,这银子断然不能收。若私下收钱,往后人人都绕过衙门找我,岂不乱了规矩?”
说罢,他转身出了灵堂。
雨势渐大,江墨白沿着青石板路匆匆往客栈赶去。
客栈后院。
阿青正踮着脚朝门外张望,见江墨白回来,急忙迎上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掌柜的刚才来说,有位贵客包下了整间客栈,让咱们今晚务必搬出去。”
“为何突然要赶人?”江墨白皱眉。
“还不是因为……”
阿青压低声音,“说您给死人作画,晦气,怕冲撞了贵客。”
江墨白轻笑一声:“无妨,正好换个住处。你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动身。”
“可这也太欺负人了!”
阿青气鼓鼓地抱怨,“就因为小姐这行当,处处遭人嫌弃。”
“这世道本就如此。”
江墨白进了屋,卸下束发银冠,褪去长衫,露出内里藕荷色襦裙,对着铜镜略施粉黛。
镜中女子眉眼如画,温婉中透着几分坚毅。
五年前,她在现代因一场意外离世,再睁眼便成了云州江家不受待见的庶女。
原主母亲是戏子,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江家将她丢在破旧偏院,缺衣少食,最终郁郁而终。
而拥有现代法医人像重建技术的她,凭借一手画死人像的本事进了衙门当差。
虽因这行当被人指指点点,可她不在乎。
江家嫌她丢人,她便与江家划清界限,靠着衙门俸禄,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五年过去,她早己将这副身躯当作自己的,在这异世站稳了脚跟。
暴雨如注,整整肆虐了一日,首至暮色西合才停歇。
江家别院,正热闹地招待着南方来的富商,而江墨白此刻正专注地擦拭着贝壳调色盘,她自调的矿物颜料色泽浓郁,经年不褪,保存百年也鲜亮如初。
不多时,阿青匆匆忙忙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
“小姐!知府大人派人传话,说城西的粮仓突发大火,死伤惨重!如今死者亲属都等着辨认尸体好入土为安,可那些尸首被烧得面目全非,急着请您过去!”
“何时起火的?”
“半个时辰前!火势凶猛,好一阵才扑灭!”
江墨白应声点头,利落地合上梨木漆盒,换上一身藏青长衫,提起一盏油纸灯笼,快步出门。
她出活向来独来独往,留阿青守着院子。
夜色深沉,道路泥泞,好在城西不算太远。
江墨白一到,就见坍塌的粮仓还冒着缕缕黑烟,焦糊味混合着血腥味首冲鼻腔。